在城楼上遥望着从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程昱对站在身边的荀彧道:“总算不辱曹将军重托。”
木然地“嗯”了一声,荀彧脸上并未显露出多少欢欣之色。
眼里透出几许疑惑,程昱不禁探问道:“荀司马何以如此凝重?郭贡退兵,曹将军又赶在吕布来袭之前还师,我等实可无忧矣。”
低垂着眼帘,荀彧苦笑一声道:“曹公及时凯旋确是可喜可贺,只是……”扶在城墙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以平静一些,“在攻破曹豹、刘备,拔得襄贲后,我军所过之处多见屠戮,实在是……”用摇头代替了后面的话,荀彧令卫兵放下了吊桥,话锋一转道:“走吧,去迎曹公入城。”
与他并肩往城楼下走去,程昱侧目看了眼一语不发的人,叹口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曹将军未能俘获陶谦,残其部属以报杀父之仇,也不算是滥杀无辜。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眼神暗了暗,荀彧略有不甘道:“我明白,适才不过是为曹公因一己之私尽失襄贲民心而不值罢了。何况,枉开杀戒终为不仁,曹公兴义兵,匡天下,如此行径还是少做的好。”
低笑几声,程昱安慰道:“放宽心,曹将军不是毫无分寸,不仁不义之人。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口气咽不下,实属人之常情。”
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荀彧没再说话,但眉宇间的忧色已然见少。
一早就候在城门口的夏侯惇瞧见两人走来,心知定是曹操率军回城了,忙令左右开了城门,携着程、荀二人出到城外,高声叫道:“孟德!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狠抽几记马鞭奔至他面前,曹操朗笑着跨下马,在他的盔甲上用力一拍,道:“辛苦你了,元让。”
“诶。”眉毛一扬,夏侯惇回道:“自家兄弟,不兴这套。”话音落下,笑意顿开。
会心地勾起唇角,曹操还没来得急再开口,紧随而来的典韦、许褚等人已翻身从马上跃下,一时间,城门口便炸开了锅。作为谋士同行的戏志才也走到程昱和程昱身边,小声询问起鄄城所处的情势来。
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相互寒暄打趣了个够,一行人才簇拥着进了城。嬉笑怒骂间,曹操还不忘冲城楼上的众将士喊话,“弟兄们守城有功,当设宴犒赏三军!”
“好——”欢腾之声响起,震彻云霄,为沉闷多日的鄄城带回了久违的生气。
踏着喧闹与骄傲,曹操昂首与他得力的干将们在万众瞩目中谈笑风生,意气不减少年时。从荀彧身边走过时,曹操下意识地往他身上投去一瞥,不期然就对上了那双游离于人群中却不染尘嚣的沉静眸眼。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荀彧淡笑着点头向曹操致意,平和的神情中不曾夹带一丝经历惊心动魄、生死劫难的后怕以及如释重负的庆幸。仿佛他就是这座饱受虎视的城池,在风雨中处变不惊,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态守候认定之人的归来。
来不及回给荀彧一个完整的笑容或是表情,曹操便被人流阻断了视线,但方才目光交汇时自心底油然升起的安宁让他相信,他们二者间有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与信赖。
几十年过去后,位极人臣的曹操在尝尽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后,突然就惦念起这兄弟在旁,共享荣光;心腹在侧,后顾无忧的当年来。
走在队伍的末尾,荀彧将所有人的欢声笑语看成了眼底最终的归于平静。城门喑哑的闭合声为城外那些跟了一路的亡魂吟唱了代表休止的挽歌。望着前方那人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他如镀晴光的面容,荀彧恍然就生出了一种没有由来的感动,几乎忘却他驰骋在外时近于冷酷的杀伐决断。许是因为那一刻的光辉峥嵘;许是因为那些人的无悔追随,荀彧想。又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原因。
打发走了戏志才,程昱四顾之下才发现荀彧已落到最后,于是他放慢了脚步等荀彧跟上来,“很优秀的年轻人,算是被你看准了。”朝着戏志才的背影挑了挑下巴,程昱对那组在身侧却是神游太虚的人道。
回过神,荀彧颇为欣然道:“那是自然,若非人才,我怎会将其荐与曹公?”
“也是。”双手拢在袖中,程昱换了话题,“不去跟曹将军说点什么?”
偏头想了一阵,荀彧又看了眼前面已拐入帅帐的人,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不用。”顿了顿,又补充道:“曹公何需多余无用的锦上添花?”
眼里转过惊艳的赞许,程昱兀自笑了几声,中气十足道:“好!见识卓绝!”
不好意思地笑笑,荀彧谦和道:“程公谬赞。”在帅帐前停下,他抬头望着城楼上方的流云,喃喃道:“还不是欢庆道贺的时候。”
备战期间的宴饮总归无法太过纵情,耽于酒乐,戌时刚过,赏军宴便散了,却是笙歌不息。城楼上只有零星的兵卒在巡视站岗,很是懈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