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司马昭抓着手重新展开了竹简,司马师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念着上面的内容,语气从起初的轻快到最后的不可置信。看着他抽过竹简反复拿在手里确认的样子,司马师反倒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状态来。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司马昭抬首对上他的眼睛,仍是满脸的疑虑,“阿兄,这……是真的?”
“父亲带出来的案宗还能有假?”抱臂靠在书案边,司马师冷笑道:“过不了多久,圣旨一下,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那父亲的意思呢?”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兄长能够这般气定神闲,司马昭急切道:“父亲总该知道阿兄的冤屈,替你向圣上禀明原委吧?”
“不可能。”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他的设想,司马师徐徐道:“整件事情的矛头与其说是指向太初与我一行人倒不如说是指向我们这些自先帝时期就在朝中打下稳固基础的世家大族。说得直接一点,就是圣上忌惮父亲这样的重臣,生怕他们有了自己的党羽势力。”
摆弄着竹简,司马昭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道:“如此看来,眼下父亲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断不会站出来为你说话,引得圣上疑心了。”
“没错,不过,依父亲今日与我谈话的态度看来,即使圣意并非如此,他也未见得会在仕途上助我一臂之力。”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司马师的眼神不甚明显地暗了暗。
毕竟从小到大都是最亲密的兄弟,纵然他掩饰得再好,司马昭还是能从细枝末节里体会出他心里些微的失落。无法理解地歪了下头,他疑惑道:“阿兄何出此言?”
径自走到窗前,司马师推开虚掩的窗门,让夜风灌进室内。仰起头,他望着夜空中的佼佼明月道:“因为啊,父亲只是想替先帝守这片江山,而我,却想让父亲拥有它。”
脊上流下一行冷汗,司马昭跟到他身边,探头往窗外看了眼才压低声音道:“阿兄,说这种话可是要被杀头的。”
“怎么?怕了?”反身倚在窗框上,司马师表现出了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露出的挑衅神色,微耸的眉峰和唇角噙着的淡淡笑意都再自然不过。
“嘁。”发出了个不屑的音节,司马昭别开头嘀咕道:“怎么可能?”旋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正色道:“可现在,阿兄想要出仕大概是彻底无望了,这又如何是好?”
“我想过了,如今,朝中各派系明争暗斗,圣上又疑心深重,若我现在出仕,难免被卷入纷争。与其早早居于庙堂却朝不保夕,倒不如处于江湖,养精蓄锐。再者,我到底是家中嫡子,父亲再怎么样也不会弃我于不顾,待到时机成熟,他总会帮我一把。”司马师答得有条不紊,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眨眨眼,司马昭伸手揪住窗边爬着的藤萝,显得有点吊儿郎当,但出口的话却警醒意味十足,“父亲愿做先帝的死节之臣,这是你我早就知道的事实。如若阿兄执意要与父亲背道而驰,依父亲的手段,把你作为弃子又岂是稀奇的事?”
不知是出于赞许还是什么,司马师闻言竟是笑了一笑,“你比以前长进了。”迎上司马昭看过来的视线,他目光灼然道:“那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断了父亲做一世贞良的念头?”
捋着藤叶的手一顿,司马昭定定望着自己兄长映着烛光的眸,只觉得那里面的星火正渐渐燃成火海。咧咧嘴,他反问道:“你知道?”
“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吗?”眼底始终透着凉薄的意味,司马师淡淡道:“以父亲之英明,自然早已参透我的心思,故而不愿让我步入宦海。然而,圣上的忌惮,朝臣的觊觎,终究会瓦解他对社稷的信心。到时,除了身为子嗣的我们,还有谁能让父亲完全信任?给予他必要的帮衬?位极人臣却四面楚歌,便是葬送父亲对先帝的许诺的最好利器。”离开倚靠的窗棂,司马师上前一步迫近到司马昭面前,轻声的、一字一顿道:“彻底的绝望,就是背叛的开始。”
与他狼样的眼对视良久,司马昭状似惊骇道:“你真可怕,阿兄。”尾音还含在嘴里,笑意却攀上了眉梢,显出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情状来。
满意于胞弟的反应,司马师退回原来的位置,覆下眼帘道:“这两年你也老实呆在府里,别急着谋个一官半职,省的叫人盯上,落下把柄。”
“我才不急呢。”随意地坐上窗台,司马昭将双臂枕在脑后,遥望着星汉道:“阿兄还不清楚我吗,最受不得朝堂上那些繁文缛节,巴不得多赋闲些时日才好。要说着急,也该是你急过我才对。”
不置一词地摇摇头,司马师像是在回他的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急。”
之后两人望着夜幕静了很久,司马昭觉得脖子酸了,便低下头又挑开了话头,“这么等着,你就不会害怕最后等成一场空?”
“怕。”简洁明了的答案,像足了司马师的风格。顿了顿,他见司马昭面带疑色,又补充道:“当年父亲为得武皇帝青眼,不惜装病七年再出仕;而文皇帝在坐上世子之位前,亦蛰伏了数十年,我若不能如他们一般敢以年华为注,又怎配力争这天下?”
惊人的野心被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叙述出来,司马昭也将之听成了平常,毫无惊异。在司马师投来的寻求回应的视线中,他一手撑住窗棱,身体前倾道:“你这么真实直白的样子,大概只有我能见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