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明灯和尚给人的印象都很低调,平日在队伍里不显山不露水,遇到事情也很少发表意见。如果不是昨夜蝙蝠群来袭的时候他的大发神威,众人几乎都要忘了这个存在。
然而周放鹤对明灯却从来不敢怠慢,只有他才知道,这次行动名义上由自己负责,实际上真正主持大局的却是无相宗。眼前这三位僧人,不止是在场众人里道行最高,也是真正掌握队伍话语权的角色。而这位形容俊美有如神仙中人的明灯和尚,正是三僧之首。
河东六大派,分别是无相宗、小寒山、阳泉派、素问斋、清河剑派和穹苍派,而其中执牛耳者,正是无相宗。地位相当于武侠小说中的少林武当,所谓泰山北斗是也。
三位明字辈的僧人代表无相宗前来,不止是充当打手的角色,更是能真正决定队伍行止。只是三僧不耐烦俗务,这才委托给周放鹤打理。至于其他门派塞过来的弟子,原本就是打打酱油,捞点好处,毕竟云雾泽的归属非只一家,而是六大派共有的产业。六大派彼此同气连枝,有好处自然是要共享。
这种安排,早就已经成为惯例。正如早前张洵所说,每三年一次的云雾泽之行,实际上就是六大派培养弟子的试炼之旅。往年的时候,无相宗总是由普静禅师带队,领着一群三代弟子过来。今次由于情况特殊,这才改派第二代的明字辈僧人,前来充当主力。至于其他参与行动的人,也都是河东境内有来历的修行者,跟六大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通过定期开放云雾泽的资源,无相宗牢牢地把持着整个河东省的修行界,真正实现了言出法随、一呼百应。
只是今次的试炼之旅,跟过去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原本对于六大派的人来说,云雾泽就好比是他们开设的养殖场,里头的天材地宝、有灵众生,都只是圈养起来待宰的羔羊,予取予求。然而这一次,往年一直温顺的羔羊突然换了面目,爪牙隐现、凶相毕露,对圈养自己的六大派说不。
“昊天意识的觉醒啊——”明灯和尚幽幽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祖师当年曾有预料,言道这云雾泽终究有觉醒的日子,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任何一个世界,从诞生到成长,都是一个漫长到难以估量的过程。从天地开辟的鸿蒙,到物种演化的蛮荒,这当中的过程,动辄以百万年计。一直到文明的衍生,才真正标志着一个世界的成熟。
云雾泽中生灵不计其数,但并没有产生人类这样的文明物种。在修行的世界里,这样的世界还是所谓蛮荒,世界意识也处于一片未开化的混沌中。昊天在逐渐凝聚,虽然总有成熟的时候,但这个阶段会是异样的漫长。对无相宗来说,当然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一旦世界有了自己的意识,就会把所有外来者都视为洪水猛兽。它会像人体的免疫系统一样,将外来的入侵者当做病毒一样轰杀成渣。
自从进入云雾泽,跟丘哲一样,明灯和尚也感觉到不同往日的气氛。一路上所行所见,他都能觉察到潜藏在暗处,那股若隐若现的敌意,原本预想中会跟过去一样轻松惬意的试炼之旅,也因为接二连三出现的死亡而蒙上了一层阴影。每个人的心情都好像过山车,初来之时如同度假般安逸放松,渐渐变得阴郁沉重。一想到此,即便是明灯和尚,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云雾泽的世界已经凝聚了自己的昊天意识,今后我等怕是再不能像过去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处秘境,怕是要放弃了。”明灯和尚沉声说道,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是他这话一出口,就等于是认可了周放鹤等人的说法,也意味着对云雾泽主导权的失去。六大派想要如同过去那样,对云雾泽中的资源任意收割,如割韭菜一般长一茬割一茬的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明法跟明苦一脸郁郁,尽管无相宗手上控制的秘境远不止云雾泽这一处,但对任何一个修行门派来说,秘境这样的存在,没有谁会嫌多。
“那过了今晚,我们就动身返程?”周放鹤试探着问道,他实在是没有底气再往前走,谁都知道越往深处走危险就越大,修行之人最是爱命惜身,如无必要,绝对不肯冒险。
尽管当今之世,修行一途越来越艰难,成仙了道已然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如周放鹤这般,堪堪触及炼气化神门槛的炼气士,已经是一方高人,在民间的地位和张洵相仿,都是被誉为“活神仙”的人物。只是当事人自己最清楚,跟传说中的那些前辈比起来,自己的这点微末道行,就如同米粒之光,不敢同日月争辉。以周放鹤如今的修为,顶多也不过百五十年的寿命,终究免不了化为一抔黄土。
只是人类就是这样,正因为体验过生命的美好,才会更加眷恋红尘、畏惧死亡,修行中人在芸芸众生里,已经算得上是生活在金字塔的上层。不止拥有超越凡俗的寿命,也有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权势和富贵。对周放鹤这样的人来说,即是知道突破更高境界的希望渺茫,但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
听到周放鹤的询问,明灯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如看不见底的深渊。周放鹤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不知道对方是否洞察了自己的心思。还没等他说什么,明灯和尚轻轻吐出一个字“可”,就闭上眼睛,再没有多余的话。
周放鹤松了口气,心中一口大石落地,道了一声告辞,就起身去找石生,打算跟他商量明天返程的安排。这云雾泽中整日烟雾弥漫,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妖兽,如今更是危机四伏,若是没有向导指引,可真是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