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窗台上,不慌不忙地点起一根烟,手上的擦伤还没好全,手指弯曲时指节上的伤口便会扯动神经。
杨呦呦看了一眼,撇开头,不吱声。
轮椅停在阴影里,下午下过一场雨,雨停后有清风徐来,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三伏天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秋好时节。
“妈咪让我同你道谢。”杨呦呦拿出杨太来当幌子,可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只剩沉默,幌子不够大,连头上的一个洞都挡不住。
“那你谢啊。”
贺海楼笑一声,冷笑。
他斜睨着看她,样子不凶,但阴沉沉的,像午后憋闷的天,不知道下一阵是风还是雨。
杨呦呦有些怕他,可又不是那种怕。
她不想逃,但是又承受不起他那样的目光,好像他鄙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来轻贱她。
杨呦呦害怕这个,怕从今以后自己在贺海楼心里一文不值。
“谢啊!”贺海楼用轻慢的语气催促杨呦呦,他吐出一口烟,嘴角的抽动被白雾遮掩了。
杨呦呦回头看他,看见许多烟,许多雾,许多飘摇不定的心。
她开口,对他郑重地说“谢谢。”
她打算好了,要用一万分的诚心,一万分的感激,可是两个字从嘴里流出来,也不过一秒钟。
她谢完了。
谢完了,似乎就该走了。
“真便利。”贺海楼在这尴尬的时候开了口。他不看杨呦呦,目光向前,一个一个数着坐轮椅出来的人。
“牙关碰两下,就算完事了,最多再加三个字,对不住,是不是?”
贺海楼问杨呦呦,他似乎只抽第一口烟,第一口才是他的瘾,剩下的长长的一截都在空烧着,烧出一段灰掉进了草坪里。
杨呦呦想说点什么,没开口,已经哭了。
眼泪掉在她粉白色的病号服上,滴答一颗印记,像血珠子,越染越红。
贺海楼还是不看她。
“对不住什么呢?对不住自己做蠢事?对不住要麻烦我救你?不过也就三个字,照样很轻松。”他讥讽道,终于想起那只烟,随手按在窗台上掐灭了,烟头塞进烟盒里放到一边。“要是我死了呢?去坟头给我点香?烧纸说谢谢?”
杨呦呦拼命摇头,贺海楼只用余光去看。
傍晚的太阳从云层后头透出一点光,照在院子里的喷泉上。这地方寸土寸金,喷泉都造得小而精致,螺蛳壳里做道场,闹着玩儿一般。
太多人喜欢闹着玩儿了,杨呦呦也一样,可她玩大了,玩得差点回不了头,成一具孤魂野鬼。
贺海楼想到这里心口发紧。
“你真是该死啊,杨呦呦。”他哼出一声笑,依旧不看她,“你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要紧,是死是活你自己定,不过不要害别人,别人还想长命百岁逍遥快活你知不知道。”
杨呦呦哭得视线模糊,用手背去擦,泪水滴滴答答汇成另一条河。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多泪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在哭。
她从小就爱哭,谁说她两句,她都会委屈,不过从来没有这样子哭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光是失去的水分就能让她站上体重秤时轻上三斤。
以往她在家里哭,一帆会哄她,在外头哭,朋友会劝她。
可在贺海楼面前哭,他却根本就不理睬她。
不理睬也好,杨呦呦不是想让他心软才哭的,她怕他觉得她用眼泪去讨他的心疼。她已经在他心里已经渺小可笑了,不能再多一点的看不起了。
路过的护士认识杨呦呦,看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都觉得奇怪。奇怪也没用,到头来也没人敢过来问上一句。贺海楼就靠在那儿,谁过来,就拿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悠悠然地瞥一眼,什么也没说,可意思很清楚。
都走开,这不关你们的事儿。
不关他们的事儿,其实也不关他的事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听杨呦呦哭,哭得他心烦意乱,心想算了算了。
杨呦呦哭累了,眼皮也已经泡肿,抬起来的时候颇费力气。
她可怜兮兮地去看贺海楼,只看见他的下巴,下颚骨咬得那么紧,耳朵后头有一根吊起来的筋从骨头上凸起。看样子,是真的生了她的气。
杨呦呦知道自己可气,但是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脑袋里一泡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像个愚蠢的废物。
“我错了。”她只剩陈词滥调可说,需要动嘴皮子的时候嘴巴反倒笨了,一句有用的都想不起来。
贺海楼喘了口气,是口好长的气,长到喉结上下的幅度超过了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