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酱油作坊被陈健更为便宜的盐酸水解酱油挤跨,乔石肠开办了一家小纺织作坊,过了三年好日子,又迎来了水力纺纱机的大规模推广和棉纱涨价带来的资本流动。
三年好日子,积累的那点钱还不足以买得起一套水力纺纱机和全套的梳棉、绞棉、搓条之类的水力机器。那些靠着土地、航海、走私、贪污、诈骗、投机获得了第一桶金的人先行一步。
兄弟俩很久没坐在一起了,酒桌上的那些吃食也默默地流露出时代变迁的印记。
照明的是煤油灯、喝的是南方群岛的甘蔗废液酿的酒、配菜是据说有火腿味的豆腐干和花生,桌子下摆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烟草和纸卷。
熏的微微发黄的手指熟练地卷起了一截烟,轻咬着被熏得发黄的小胡子,拿出火柴点燃,抖抖手熄灭。
兄弟俩已经喝了很久了,玻璃瓶装的酒只剩下了个底,也到了饭后抽烟的时候了。
之前已经聊了很多,乔石肠接着兄弟的话道:“是,你说的一点没错。技术或是你们说的科学在进步,的确变了很多。可是哥哥,你弟弟我的日子,却被科学技术毁了。
乔石肠猛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叹气道:“如今棉纱的价格一天天地往下跌,手纺的纱哪里比得上那些机器结实细腻?一个破机器就能带动几十个纱锭,可我们却全得靠手。你们整天说要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我却没发现,我只看到我过得越来越差。”
“我这还算好的,还能撑下去,大不了不干了,我还有几张股票,总还饿不死。可那些家里还靠女人纺纱的人家,从今年开始这日子过得怎么样?投机商们经常在期货交易所炒棉花,买回来棉花纺成纱,又被挑挑拣拣,干了一年算了算赚了一斤棉花……将将够给自己做条破裤子,不至于光着屁股出去。”
“你们不是替穷人说话的吗?如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人家别的党派都在趁机搞事情,反倒是原来最积极的你们连个屁都不放。”
乔铁心默默地又卷了一些烟叶,递给弟弟续上省一根火柴,沉默许久道:“弟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说的难听点,你们终究是要被消灭的。”
乔石肠啪的一巴掌扇在了桌子上,骂道:“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嘴脸。消灭,消灭……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闽城越来越没有人跟随了吗?就因为你们动辄消灭、毁灭……”
乔铁心摇摇头,苦笑道:“我们哪有这本事?消灭你们的不是我们,而是时代。这是进步,我们怎么反对?又怎么可能反对?”
“进步就是让我们过得一年不如一年?谁过得好了?谁进步了?谁得益了?原本有钱的还是有钱而且更有钱,原本我们这些可以自己盈余点雇两三个雇工的反倒落了下去,可原本最底层的那些人仍旧没什么变化。你们到底是为了谁?是,技术在进步,可我们过得还不如原本行会存在的时候。那时候只要有个好心点的行会领袖,总会平衡大家的利益,还能混口饭吃。现在呢?行会算个屁,棉纺行会已经死了,就算想要提高价格,那些闽河上游河谷的水力纱厂几天就会让价格跌落到最下面。”
乔铁心反问道:“你真喜欢原本行会还在的时候?”
对方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或许那时候有明着的欺凌,但最起码道德面子上还过得去。就算不好,就算不对,就算落后退步,可我那时候过得确实比现在要强。你们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一听这话,乔铁心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赶忙说道:“你听说我,弟,这不是……”
还没说完,乔石肠就摆手打断道:“你又要说什么不是机器的错,是机器属于谁的错。我信你说的这些,我只问你就现在来说,你有没有解决的办法?你们能做到吗?在做不到之前,你们怎么办?就干等着?干等着你们整天宣传的那样,等到技术很进步之后?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活在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在技术很进步之后再组织你们的党?你们现在活着有什么用?”
乔铁心笑道:“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不断地再做。我们不是在追求十个半小时工作制、追求工人普遍票权这些东西吗?这么说吧,时代是不可阻挡的,你们这些人注定是要被时代消灭的。你也别害怕消灭这两字,时代消灭的是有几台小纺纱机的乔石肠,换成一个在工厂做工的乔石肠。而不是要消灭你这个人。我们就算为你们说话,也只能让你们再苟延残喘几年,我们为什么不为将来准备呢?”
“扯淡,我看再这样下去,我这个人也得被消灭,我得吃饭啊。你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告诉我就现在闽城,工厂容得下这么多人吗?容不下的这些人怎么办?饿死?等救济?九死一生地去移民开荒出海?我拢共就会这么两个谋生的手段,酱油作坊让你们弄垮了,现在又要把我的小纺纱作坊弄垮,一句轻描淡写的时代的必然就完事了?要是你们的那个什么陈健,我的酱油作坊开的好好的。要是没有什么科学技术实用研究院,我这纺纱小作坊也开的好好的。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太远,我就问你现在怎么办?不管我们?”
乔铁心犹豫了片刻,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郑重地点头道:“不管。等你们一无所有了再管。管你们不是我们党派要做的事,现在我们不代表全民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