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4年是个多事之秋,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如此。
一位来自于威尼斯的秘密使者方才从教皇会客厅中离开,但这位大胆的使者带来的并不是威尼斯共和国的消息,而是土耳其奥斯曼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的——这位睿智而勇猛的君王刚刚结束与威尼斯的战争,他获胜了,不但征服了威斯尼共和国在摩里亚的采邑,亚得里亚海的要塞也尽数落入他的手中,使者骄傲地带来了清晰划分了界限的新地图,向教皇庇护三世展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地中海东部取得的海上霸权。
巴耶赛特二世当然不仅仅是要炫耀自己的功绩,更多的还是想要在武力上威慑住这位他并不熟悉的新教皇——他也是博尔吉亚与皮克罗米尼家族争斗的受害者,前者坍塌得太快,而后者崛起的悄无声息,不过苏丹的要求也并不过分,他愿意出三十万金杜卡特,来消除自己与子孙后代的苦恼——也就是说,如果苏丹的弟弟,杰姆还在新教皇的手中,他希望能够就此一劳永逸。
庇护三世早与朱利奥就此事商讨过——庇护三世看上去,像是个学士更甚于战士,但在他的内心里,渴望意大利早日统一以及将异教徒驱逐出欧罗巴的愿望只怕要比博尔吉亚或是表面一直主战的洛韦雷更强烈些,杰姆是张至关紧要的牌,他不会轻易让杰姆离开罗马,无论他是要回到奥斯曼土耳其或是死神的怀抱。
使者显然误会了庇护三世的意思,毕竟这位的前任向来以贪婪著名,之前的几位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他婉转地劝诫道,巴耶赛特二世是1447年生人,如今他都快要有六十岁了,而杰姆,他的弟弟也已经四十岁,一等到巴耶赛特二世死了,他的继承人未必会在乎这么一个流亡在外多年的叔叔,杰姆或许也没几年好活了,与其一年年地从巴耶赛特二世那儿零碎地拿钱,倒不如一次性地把他换个好价钱。
他甚至说,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也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杰姆了,而且巴耶赛特二世有着三个儿子,想让杰姆动摇巴耶赛特二世的统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之所以希望此事能够就此了解,不过是不愿意违背他父亲,也就是伟大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意愿——就是这位聪慧的第四子,在成为苏丹后一连处死了几位亲生兄弟,避免了帝国内乱,他甚至留下遗命,也就是著名的“弑兄法”,命令从他之后每个苏丹,在即位后必须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到其帝位的兄弟以及血脉。
庇护三世故意表现出一副满心厌烦的样子,他身形清瘦,面容肃穆,要他装作贪婪无耻的样儿很有些困难,但要装作一个目下无尘,不谙世事的学者式人物,却是得心应手,毕竟他当初就是如此麻痹了狡猾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
使者再三劝说,在发现新教皇又顽固又偏执,简直比一块石头更难撼动时,他也不得不暂时放弃,在他起身告退的时候,庇护三世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圆柱形无边毡帽,然后是他的脸,帽子的式样正是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为了取缔土耳其人巨大的头巾而设计的,无边则是为了他们叩拜真神的时候,能够顺利触碰到地面——但使者的脸,赫然是张欧罗巴人的面孔。
“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信仰么?”庇护三世问道。
若是一般人,在面对一个随时可以将自己交给宗教裁判所审问,而后由俗世的官员施以酷刑或是判处死罪的人,可能早就双足瘫软地跪倒在地,但这位使者只是优雅地向圣父一鞠躬:“可敬的教宗阁下,”他说,“可能是我的样貌特征不够明显,但我可以告诉您,我是个……异教徒,虽然我曾经与您们敬拜一个天主,但您们却不这么认为,您们的国王也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们被驱赶了出来,而我们的苏丹,却愿意张开双手欢迎我们去到他们的国家,即便他们敬拜他们的真神,却也允许我们建立自己的会堂,我们在奥斯曼土耳其,不受歧视,也不受压迫,所以……”他说,抬起头直视庇护三世:“我们也愿意为他们的君王效忠,尊敬他们的信仰——但我们从未放弃过我们的信仰,阁下,从未。”
说完,他又一鞠躬,不等允许,就骄傲地转身走了出去。
“是……you太人么?”庇护三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他的秘书,德西德伍.伊拉斯谟停下了书写,将方才的记录撕做两半,这可不能留在卷宗里,它涉及到太多东西了,鉴于整个欧罗巴对异教徒的仇恨,从十三世纪开始就不断有欧洲的异教徒逃到土耳其奥斯曼去,他也是知道的——1376年匈牙利驱逐异教徒,1394年法国驱逐异教徒,1400年西班牙驱逐异教徒,1420年威斯尼也有异教徒因为无法忍受无理由的羞辱与凌虐而逃出共和国,既然欧罗巴不愿意接受他们,他们当然会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地方去。何况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从穆罕默德二世到巴耶赛特二世不仅只是接受他们,还十分欢迎与宽容,而这些异教徒,投桃报李地为土耳其带去了金钱、技术与知识,令得这个原本虽然庞大却落后的帝国焕发了新的活力,也难怪巴耶赛特二世还特意写信给西班牙的斐迪南二世国王说:“感谢您的无私与慷慨,毕竟现在自己是个乞丐却仍然愿意将钱财馈赠给别人的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德西修士叹着气,摇着头,“您知道吗?”他说:“我也曾经与朱利奥谈过这些事情,我是说,”他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只有教皇与自己在:“我总觉得,像是‘女巫之槌’之类的东西,或是如海因里希.克雷默与雅各布.司布伦格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他们撰写书籍,宣扬理念,并不是真是想要驱逐邪恶,洁净俗世,不过是想聚敛钱财,抬高自己的名声罢了。而他们又是这样的蠢,他们以为,将鸡杀了,煮成汤来喝,又美味又饱肚,却没想到过,等到鸡不是被杀了,就是因为恐惧而跑光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呢?倒是他们的敌人得了肥鸡,却能够从此强壮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些鸡或许不是格达格达叫,而是喳咕喳咕叫,但管他呢,他们可会下蛋了,还是金蛋呢。”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总是下蛋,又下金蛋。”庇护三世坐在他的宝座上,一只手撑着面颊,“不过,德西修士。”他说:“你不觉得自己的言论有点过于大胆了吗?”
德西修士撅嘴:“所以我说,我还是回到朱利奥那儿去吧,他那儿多自由啊。”
“才不。”圣父说,“我把你调到这里来,就是让他清静清静的,他如今的身体还经不起一再地受打搅,你却总是挨在他身边,说这个,说那个的。”
“我有很多想法,”德西修士说“就像是装在了茶壶里的酒,又放在火上烧,咕噜咕噜的,再不让我倾诉一下,我就要爆了。”
“爆吧。”圣父毫无同情心地说:“反正你不准去朱利奥哪儿,如果你真的忍不住,让别人听到了什么不太对头的话儿,我就让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来让你清醒清醒。”
“您不能这么做,”德西修士为自己努力争取道:“您知道,我原本是要到英格兰去,去做亨利七世的小王子的老师的。”
“难道你觉得亨利七世就会任由一个王子的老师随心所欲地胡言乱语?”
“也许不会,但我的学生也许会愿意啊。”德西修士大言不惭地道:“朱利奥说,从马丁.勒德这里就可以看出,我是一个相当尽责尽心、知识渊博而又充满魅力的好老师。”
“马丁?”庇护三世嗤笑道:“亨利七世真是大胆,他也不怕你教导出又一个嘴巴和脑子里全都是糖炒栗子的胖仓鼠。”
“您要承认,马丁虽然有时贪吃了些,但他还是相当聪慧而又敏锐的。”德西修士说:“朱利奥可喜欢他了。”
“可不是,”庇护三世说:“上次被他那么喜欢的还是一只猫。”
德西修士还想说些什么,会客厅的门被叩响了,于是这对说是君臣,更如损友的家伙暂时闭上了嘴,一个摆出了教宗阁下的庄严姿态,一个则回到书桌后,整理好记录用的羊皮纸,举起羽毛笔,做出严阵以待的模样。
进来的人他们都很熟悉,也是个皮克罗米尼,正是在罗马郊外掌管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大修道院以及图书馆的那位。
庇护三世立即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是朱利奥……”
“您的弟子安然无恙,他很好,身体和精神都是如此……非常好,他还让我带来了给您的信。”修道院长连忙说,然后他露出了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我是遇到了一些……一些……”他看向庇护三世:“我简直没法说出口……圣父。”
庇护三世听到朱利奥没事儿就放心了,“什么让你为难成这样?”他说,看到修道院长不断地看向门外,“还有什么人,让他们进来吧,如果和你要说的事情有关。”这位修道院长并不是一个浅薄无知的人,不然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大修道院与图书馆也不会交给他来掌管了,毕竟此时的大修道院,几乎也与一座堡垒没有什么区别了。
既然宗座阁下这么说了,一连串的人就从门外进来了——西班牙大使,西班牙的几位枢机,西班牙的科尔多瓦爵爷与他的同僚……看到这些人,圣父的眼皮就不祥地跳了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了两个身着灰袍,系着亚麻腰带,穿着平底鞋,罩着兜帽的圣方济各修士……
但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们”竟然有着如同珍珠一般洁白的皮肤,以及鸟儿一般纤细的手脚,还有掩藏在兜帽下的脸……
“天主啊……”庇护三世按住了额角。
是啦,这是两个女人扮成的圣方济各修士——也许有些人并不明白——但在这个时候,教会人士可以视情况穿着修士袍,譬如在守夜礼的时候,朱利奥身着修士袍,因为这是代表虔诚、简朴与坚定的好行为,或是一些身份尊贵的人也可以在守斋、修行的时候穿着修士袍,但对于女性、平民来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亵渎的行为——或者说,仅对于女性,因为若是平民的男性穿上了修士袍,也可以说是自行发愿做修士了。
王女胡安娜的侍女一进到门里,就软了下来,她虽然也是伯爵之女,但对于这样的行为也是恐惧不已的,可她更怕喜怒无常的主人——她是被迫的啊,但就算是在教宗阁下面前,她也不敢将罪行推卸到王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