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这种落针可闻的场景出现在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断金亭中,着实怪异。就连一心求死的张伯奋也低下了愤怒的头颅,虽然他恨不得与眼前这个毁掉永丰张家全部希望的白衣书生同归于尽,可是他却找不到一句强有力的言辞,配合自己此时的心境,去反驳他,打败他,藐视他。
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怪圈。王伦就好像站在一个无解的制高点上,高举道义的大旗,不得不抬头仰视的自己,根本寻不到他的任何破绽。
责他无君无父?他也不屑反驳,只拉出一位活生生的柴家子孙站在面前,便已经扯光了赵家腚上的遮羞布。
拿招安来将他的军?他反头头是道的说得你是无地自容。是啊,你自家在朝廷里都混不出甚么样来,反要拉别人下水……是的,张伯奋此刻心头第一个跳出来的词,就是“下水”这种带有贬义的词汇。有了刚才一番碰撞,他发现,自己心中原本一直坚信的某种东西,开始动摇了。
难道自己和父辈的宿命,就是暗中卖狗肉的朝廷挂出来的羊头?如此,自己还有甚么值得沾沾自喜的?这一腔的热血泼了出去,除了娘亲妻儿伤心欲绝的泪水,满朝奸佞只怕在背后还要笑自己父子傻。
怪不得当年堂叔因弹劾蔡京拜相,事后遭到反噬,官家还暗地里给他撑腰,让他体面的退居吏部(继续当刺儿),可当蔡京转而陷害父亲,让他到济州为官时,官家却不再言语(不够当刺的资格,正好用来平息宠臣的怒火)。陛下啊陛下,原来我张家上下,始终都是你的棋子啊!
突然间看破赵佶心思的张伯奋,猛的一拳砸在石桌上,鲜血从指缝中迸出,可他浑然不觉,只是痛心疾首的望着父亲:“爹爹,我说咱们怎么就来到了济州,叔父怎么也不帮我们说话!原来他只有在针对蔡京时,陛下的耳朵才是敞开的!”
“还是太年轻啊!”
张叔夜在心里暗叹一声,当下破天荒没有训斥大儿子,而是撕下官服的下摆,替儿子悉心包扎起来。张叔夜心里明白,皮肉之伤,无关紧要,可心中的伤痕,裂开了便还不了原了。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做点什么,来抚慰儿子深受重创的心灵。
“奸臣权相,历代皆有,不能因为朝堂已经被这些人占据,便失去了奋进的决心!老大,你记着,无畏并不是闭着眼睛往前猛冲,而是当你看清了路途的艰险后,仍旧不忘初衷,一往无前,这才是真正的无畏!如果,你能侥幸活下来,我希望你还是从前那个让为父骄傲的张伯奋!而不是一个牢骚满腹的懦夫……”
张叔夜说到此处,只见他前一秒钟还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后一秒钟却成了一个矫健的武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离自身最近的柴进,惊得小旋风手上那杯浑酒差点溅了自己一身。
电光火石间,发现张叔夜伸手向自己脖子掐来,柴进连忙回手格挡。虽说他是公子哥出身,好歹跑马打猎也是乐趣所在,上次虽然叫几位节度使甩了半条道,但人家都是刀口上混饭吃的标准武人,还算情有可原。但面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文官,已经回过神来的他如何肯示弱?定要叫此人出个丑。哪里知道,张叔夜伤人是假,夺得柴进身上那把佩刀才是真正目的所在。
在场之人不禁叫这一幕给惊呆了,只见得手的张叔夜并不和柴进纠缠,猛的回撤,靠在一根石柱前面,顺手把刀抽出,抵在自己脖子上,叫道:“陈知州,我与你左近为官,同僚一场,我这两个儿子就托付与你了!”
陈文昭早被张叔夜这一手弄得是舌挢不下,此时闻言更是莫名其妙,只是情况紧急,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便道:“我必尽力而为!”
哪知说完他就醒悟过来,暗自郁闷道:我明明和你一般处境,你却把儿子托付给我,难道我脸上写着“要投降”三个字?这……这也太看不起人了罢!
张伯奋、张仲熊这对兄弟的哭喊充斥在断金亭中,这时王伦拦住要冲上前去的焦挺,又挥退逼近张叔夜的众亲卫。一瞬间,王伦发现此时张叔夜正望向自己,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舔犊之情,王伦心中略定,出言道:“张太守,你要托付公子,跟我直说便是,何必来这一出!”
此时他说得淡定无比,装作很不上心的模样,其实心中比谁都急,张叔夜是甚么人他比谁都清楚,这样的人要是死在梁山上,那他王伦倒成甚么人了?
张叔夜果然没有急着就义,当下望着王伦道:“王首领,你所藐视的朝廷,正因为有无数我这样的人肯为它死,它的气数便未尽!即便是块遮羞布,只要大家连起来,也能替百姓遮阳挡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