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谦……,”黄子澄沉吟片刻,说道:“此中隐有关节,关乎削藩大业。若是大家不能齐心协力,恐怕会有负圣望,齐指挥使既然被皇上封言,我们再去叨扰,岂不令其为难乎,难道本官真的不能让彦谦相信吗?”
彦谦,是尹昌隆的字,尹昌隆字彦谦,号讷庵,江西泰和人。黄子澄用表字称呼,亲热之意,已经言语表面。忽然探身压低声音说:
“其实此人能对彦谦说这些,自然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如果能交换建议,则是朝廷之福,本官正好想得一计,可不违反皇上之意,又可让燕王反意毕露,正好为朝廷除此大患,届时功在千秋,前途无量,岂不快哉。”
“噢!”尹昌隆有些意动,他知道黄子澄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无的放矢,倒是犹豫了一下。
黄府的书房内,大红纱罩灯的光晕笼着宽大的书案,砚膛里的研墨已渐渐干滞,架在翡翠笔山上的笔尖也已凝结,而两人面前的宣纸上,却多了几行大字,对着这些字,两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尹昌隆想不到,以黄子澄之名,也会写出这般无平无仄的诗句,但是就是这样的句子下面,却流露出妖艳的杀意。
只见那宣纸上写道:“鸿鹄冲九霄,草头火脚飘。家鸟抬头时,斑鸠占凤巢。”
这分明是《推背图》之类的签言玄语。这则签语与过去所见到的“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京畿”有异曲同工之妙。草头火脚家鸟归来指的都是燕字,隐喻燕王朱棣可能要威慑新皇。
自从洪武初年九月朱标立为太子殿下以来,便有流言蜚语暗传于外,签语预言卜辞等蛊惑之论每每出现。虽严刑杀戮。也未能禁绝。
尹昌隆没有想到自己的科举老前辈写起类似之话也是如同鬼斧神工,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堂堂的太常寺卿会写出这样的句子。
“彦谦,你回去之后,可以召集心腹。将这些句子流传出去,千万不可暴露了自己!”黄子澄说完这句话后,叹了口气,有些决绝的说道:“既然皇上迟迟下不了决心,我们做臣子的,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这些话只要在京师中流传开来,就算燕王无辜,百官的吐沫也可以将他淹死,那样既可不忤逆皇上之意,又可趁此为朝廷除此大患……。”
尹昌隆虽然平时为人刻薄,弹劾大臣们也是胆量十足。但是此刻也不由心寒,这件事情要是流传出去,那可是灭族的大罪啊。
先皇在洪武二十五年后相继编成两部书《永鉴录》、《皇明祖训》,把皇帝、藩王和臣下所应遵守的不该做的,都详细列举。《祖训》中特别强调:“凡朝廷新天子正位……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这些看似莲花落的句子,如果流传出去,再被查出是他们所杜撰的话,奸恶之名,是怎么样也逃不过去了,在感叹黄子澄大胆的同时,尹昌隆也不由的有些怯场,但是黄子澄已经向自己表明了决心,并以柄相授。恐怕也由不得自己退缩了。
稳了稳心神,尹昌隆站起恭敬的朝黄子澄深深一躬。道:“大人厚爱,彦谦铭记于心,其实,下官之所以能够知道北方诸省流传的谣言。实乃得宜于本官的同乡杨国兴。”
“杨国兴?”黄子澄仔细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是……,”尹昌隆看着黄子澄犹豫,马上提示道:“我这个同乡乃晋王府长史,前年回京师一直在负责编撰《洪武大典》,可能大人有些陌生了,正因为他是晋王府长史,所以在山西有些门生故吏,才得到的这个消息。”
“晋王府长史?”黄子澄不由有点疑惑,心里一动,问道:“他可曾说过次谣言从哪里开始流传的吗?”
“他也不清楚,但是此谣言结果对于燕王极为有利,何况以晋王之尊,何必为燕王造势,所以,下官以为还是由北平流传出来的。”
“不……,”黄子澄缓缓的摇头,语气极慢的说道:“不一定,彦谦你想想,晋王、燕王同在京师,如果这个传言皇上真的想要追究,你说说,天子之怒将会发泄在谁的身上?”
“那肯定是燕王了……。”说了这句话,尹昌隆的话音骤然顿住,黄子澄点点头,自顾的继续说道:“皇上若是怪罪于燕王,那么晋王则必会得到皇上的恩宠,现在满朝文武都在针对燕王,如果燕王获罪,那么大家以为心腹大患已除,放松之下,如果此时晋王要求返回封国,那么皇上答允的机会也必会增大……。”
尹昌隆不由的随之点头,心里为黄子澄的急智而感到心服,没有想到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上,竟然可以推测出这么多,如此以来,晋王却极为可能是谣言的始作俑者,至少,现在朝野之间,防范晋王之心相比于防范燕王之心,要小的太多了。
黄子澄的眼睛也逐渐的锐利起来,猛的站起身来,道:“本官要见见这个杨国兴,看看他说的到底是否属实,另外,尹大人可以派些心腹,前往北方诸省,查一下到底有无此谣言流传。”
始作俑者是不是晋王,取决于杨国兴所说的真假,黄子澄马上就想到了这个道理,而尹昌隆身为十三哥道监察御史中的一员,找些得力之人查访北方也是十分容易,双管齐下,黄子澄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一个究竟来。
景泰二年正月的一场大雪,使河间府、保定府和北平府等地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朔风卷着雪沙,在大地狂虐。虽然蒙元早已经被赶走,但是因为人稀地广的缘故,这一带的防寒准备还是很差。遇到这种冻死牛的大寒天,小户人家的老少们,只能窝在屋里的破棉絮堆里,像坡原上光秃秃的枣枝那样拥着雪团瑟缩。
只有官道边的酒肆里腾着热气。在直沽,有座盒子似的土壁平顶房子。门有厚实的棉帘挡着,窗有黄白的窗纸糊着,虽说厅里的炉火并不旺,仗着人多火气盛,倒也显得热气腾腾的。
拥在这厅堂里的并不都是来买酒喝的。他们三哥五凑在一堆,荷包里有两个铜钱的。要一碗浊酒,加一小碟盐水腌的黄豆,只自顾自地喝着。荷包空的就只是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儿陪着。
在一个小间里,隔着个狗肉火锅炉子,围坐着一圈穿着还算是体面的人。弄不清他们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还是锅里的狗肉不够火候。筷子还在那里整齐的摆着的。盅里的酒仍然满满的。只是絮絮地说着,就像来这里不是为的喝酒,倒是专为说话。
有个貌似教书先生模样的,大约五十多岁,在那里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无限感慨地说:“金老板,咱们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哪里晓得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又或没地方卖,你说这不是倒霉催的吗?如今就算是做点小生意,也这么难。”
被称作金老板的那人也是五六十岁的模样,下巴光光的,倒是唇边那两撇八字须,显出了一种奸商嘴脸。闻言有些惊诧地说:“胡掌柜,这我就不解了。不是有好几年没打仗了吗?怎么货会没有地方卖呢?”
胡掌柜叹了一声:“金老板,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们大伙请你来什么事。您还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