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钦差大人的父亲中山王徐达从蒙元的手中光复了这个西安城,虽然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但是遗留下的老兵、旧部已经在陕西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很久,有多少老老少少见了钦差大人不私下喊一声“少将军”。有多少人会以自己是魏国公的旧属而感到光荣。这一点,从钦差大人门前车水马龙的拜访者中就可以看出,钦差大人一点也没有避讳,好像绝对不怕有御史参奏其结党,魏国公到底凭借的是什么底气?
自己虽然在陕西经营多年,也不敢保证有钦差大人亮出招牌后的威望,而此时陕西都司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风光,现在军权被归纳入西北军镇,他陕西都司只是一个后勤保障部门,说的不好听,只是一个粮草官而已,难道还有反抗的余地吗?
钦差大人的话,其实是不容置辩地暗示他站稳立场。至于如何站,到底站在哪一方就不言而喻了,站错了,可能带来的后果却不提不说,张震左右逢源的如意方略,在钦差大人威严难犯的冷峻言辞中破灭了。他开始后悔这次试探钦差口风的举止,当徐辉祖敏锐的从话语中判断出自己的真正用意之后,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张震十分懊恼,他不能责怪徐辉祖的无情,再说了,他和魏国公府上也没有什么交情,张震是原来武定侯郭英的旧部。武定侯殉国之后,本来就在秦王和武定侯之间摇摆的他,就彻底的投向了秦王府。不过那时没有军镇,都司的权力也是极大,也是各方面拉拢的对象。可是,这回却是遇到进退维谷的麻烦了。
张震枕肘苦笑,将小妾往床里面推了一把,以免妨碍自己思考。心想,若是知道朝中的支柱武定侯要殉国,初知道有军镇之说,知道藩王会失去军权,那该有多好。在这宗事上自己可以十分迅速的站稳立场。可是,福兮祸所依,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卖的。
近几年,从宣召藩王进京,到北平的靖难闹剧,诸如陕西的军政一度十分散漫,诸如陕西都司的权柄几乎超过了布政司和按察司,那时他接受秦王临去京师之前的重托,在陕西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同时,也知道了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也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勾当。
诸如贪污受贿、诸如沔县的叛军、诸如自己在陕西吃过的空饷……,一旦举发,岂不被祸遭殃,株连亲族……。想到这里,张震心中发毛。慨叹宦海险恶,真不如辞官不做,致仕归田,或许可以给儿孙们留下一点念想……。直到三更之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在睡梦中,想起了秦王朱尚炳的尴尬、沔县那个何妙顺的隐隐威胁、魏国公话语中暗藏的意思,直到在清醒中入睡,在迷茫中醒来。
第二日,胭脂般的朝霞倒射云天,光华耀目,显得无比壮丽。辰时过后,张震整好衣冠,正准备赴独秀馆的钦差行辕践约。
而与此同时,何妙顺背着双手,正沿着青石铺成的横街匆忙地朝着西城疾走,他那发干的眉宇间打着个深深的纠结,在鲜艳的火烧云的涂染下,更使人容易透过那紧蹙的眉结窥测到他心中的愁郁与愤懑。
街上的行人很多,他概没在意,几个身穿便装,但举止威武的人在远处不紧不慢的注视着他的举止,而他却依然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匆匆而行,好像是跋涉在落日之前的无边的荒原中。
何妙顺不是不在乎有没有跟踪,而是他根本没有发现,混乱的思维是他的耳边只嗡嗡地萦绕着指挥使府中,自己隐藏的一些小厮所传出那些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的话……。
何妙顺加快脚步,转过横街,穿过十字路口,江南春坊快到了,颇似江南格局的粉墙瓦屋,烟柳掩映的精舍又展现在眼前,好像是在作一个无休止的梦。
那前边的小广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行人过往,以及叫买叫卖的小商小贩和纠缠不休的行乞求助之声,完全掩盖了夜间江南春坊的淡雅幽静和春光绮丽。
当何妙顺转过弯将进入江南春坊时,瞥了一眼那江南春坊街头两边垂下几十盏造型各异的灯笼,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夜间的绚丽和令人瞩目。衬托起江南春坊白天的冷淡和无人问津。看着这一切,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个指挥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要放弃在沔县的我们!难道他要背叛秦王?难道张震没有想到,凭着这几年所做的事情,就算是和朝廷坦白,朝廷能放过他吗?不是像自己所想的那样,那到底是为什么……。
耳边又响起张震府上那小厮的话语,说:“……钦差大人之所以到西北边陲,看指挥使张震的行动,估计和军队有关,钦差在西安期间,张震独自往钦差行辕所在独秀馆十一次,恭而敬之,每次回府甚晚……秦王来召,却推辞不往,于是三次,不知心思何故。”
殷勤去见钦差,秦王召见却是称病不去,这代表了什么意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而这个小厮,是最初隐藏在张震府上的一个亲卫,经过多年的磨砺,已经很得张震的信任,却也不知道张震的心思,由此可见事情的重要性,而除了背叛秦王之外,还有什么事情重要如斯呢?
何妙顺不禁打了个寒噤,才醒过神来,却是到了江南春坊而不入,径直往前走去,然后右转,穿行入一条狭窄的巷子中,这里有一条往素荷居的小路,一般不为人所知,所以基本上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巷中两边的墙壁上斑驳破损长满青苔,杂生的野草从砖缝中探出腰肢,巷子将尽处的残垣断壁中有一棵树,枝丫上支着个鸟巢,他路过时,正好觅食的鸟儿飞来,那巢中立刻伸出几个细细脖子黄黄嘴角的雏鸟头儿,发出哇哇乱叫的乞食声,那鸟儿似乎稍稍犹豫一下,将口中食物塞进了一个雏鸟的嘴里,又一刻不停地展翅飞去……。
冷漠地看了一眼那些留在巢里的黄嘴细脖子的小生命,却没有理会。加快脚步,走出巷口。却又一个乞丐拄着竹枝伸着手,好似无目的地呻吟着:“可怜可怜我吧……。”用竹枝不住地点捣着地面,何妙顺心里一惊,想要回头,却马上制止住自己的这个念头,有些悲天悯人的拿出一张零钞胡乱塞在乞丐手中,去素荷居本该往右拐的,但是他却往左侧走去。
被人跟踪了,何妙顺才醒悟过来自己的大意,要不是早就放了眼线在那里望风,恐怕自己去素荷居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不过就算是这样,也难保不被跟踪自己的人猜出自己的目的地在那里,他给乞丐零钞的原因,就是让乞丐通知素荷居的人小心戒备。
他倒是不怕素荷居被官府发现,那里本来就是一个勾栏所在,素荷居的老板钱眼儿却是陕西按察司副使的一个远方亲戚,不过是为了钱财和他们来往而已,并不知道他们是沔县金刚奴的手下。一直以来,他们是以贩卖私货的商人面目出现,而里面沔县的人不超过三个,这在人来人往的勾栏中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何妙顺迈开大步,跨过一条小石桥。几只早起的燕子在淙淙流淌的河水上盘旋呢喃。回头看看,那乞丐已经转过大墙,心中不觉升腾起丝丝迷惘,眼前似乎感到一阵阵危机渐渐逼来。
他来西安的消息,就算是在沔县,也不过只有十数人知道,现在被人跟踪,很明显的是被人出卖了,而且这个人呼之欲出,不是张震还有谁呢?看来自己还是及早离开西安城为好,但是自己离开了,沔县那数万部属怎么办,自己怎么向金刚奴交代,难道就等着张震的出卖后,朝廷的围剿吗?
何妙顺在那里一筹莫展,他却没有与秦王府直接联系的通道,更何况,通过他在西安的了解,就算是支会了秦王,又能有什么用呢?估计在那些没有人情味的官场,为了撇清和沔县的关系,只能加速自己部众的消亡。
边走边想着,往自己栖身的客栈而去,慢慢的,读书人出身的何妙顺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一股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