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之后的一个午后,一辆马车缓缓行走在应天的大街之上,來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官衙前。低垂的布帘掀动下,一个身穿青衫,年约二十余岁,绳捆索绑的青年刚一落车,便被凶神恶煞,负责押送的锦衣卫百户,校尉推搡着步入大门。
身形挺拔,颇显英挺之气的青年士子缓步朝前之际,眼见前方两列手按绣春刀,身穿飞鱼官服的锦衣卫矗立两侧,一派肃杀之气扑面而來,口中轻笑道:“天子亲军锦衣卫,当真好大的威风。”
“死到临头还是这般不识时务,酸儒当真不知死活。”奉指挥使大人之命,远赴山东捉拿此人來京的锦衣卫百户一路之上早已受够了这个腐儒的聒噪,若非念及指挥使大人曾有嘱咐,不得为难此人,只怕一路之上早已不会对这个年轻士子客气。此时眼见这厮步入文武官员谈虎色变的诏狱,竟还这般闲庭信步,终于耐不住性子,一面出声喝骂,一面伸手推搡他向前而去。
青衫士子步入宽敞的官衙,仔细打量了数眼身穿簇新的飞鱼官服,一派凛然之态,端坐两丈之外桌案后,目下在大明朝身为天子亲军,锦衣卫指挥使的纪纲,低头看了看青石地板上那乌黑一团,颇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污之处,对身侧百户的喝骂充耳不闻,竟然优哉游哉的走过数步,在一侧的椅子上落了座。
堂前肃立的数个锦衣卫千户这些时日以來,惯见昔日朝中高官,勋戚子弟在此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何曾见过这般不跪不拜的狂儒?心中有意讨好指挥使大人下个个勃然色变,一拥而上,便要给这个绳捆索绑的青年士子一个下马威,好教他知晓锦衣卫的厉害。
纪纲将右手把玩的象牙所制成,代表自己天子亲军首领身份的腰牌在桌案上重重一顿,沉声喝道:“住手,给人犯松绑。”
数个锦衣卫见惯了那些宁折不弯的一众文臣被指挥使大人笑吟吟的施以酷刑,早已明白了纪纲那心狠手辣的性子,此时耳闻他这般传令,不禁都是一愣。唯有一个心思机敏之辈察言观色下看出这个狂儒似乎是指挥使大人的旧相识,拔出腰侧绣春刀,割断了紧紧绑缚青年士子的绳索。
“上茶,尔等退出房外候命。”纪纲看了看这个昔日同窗,沉声下令道。
一众千户虽则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指挥使大人如何会这般礼遇这个狂儒,但月余以來早已耳闻目睹了这个年纪轻轻,却在锦衣卫中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大人的性子,当即远远的退到了院落之中。
原來这个被锦衣卫自山东捉拿而來的青年士子正是纪纲少年时的同窗好友,曾襄助铁铉,盛庸在济南抗击朱棣,朱权麾下二十万大军的高贤宁。他曾在济南面对过飞蝗如雨,血流成河的千军万马厮杀,更曾面对过漫城而來的滔天巨浪,深知锦衣卫捉拿自己來京乃是奉了朱棣的密旨,早已沒有打算生还出这龙潭虎穴的打算。既然内心之中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又何惧于纪纲这帮张牙舞爪的手下?
纪纲将手中腰牌纳入怀中,缓缓起身笑问道:“文青兄别來无恙?”
高贤宁活动了一番被捆得麻木的双手,接过校尉奉上的热茶,润了润早已渴得冒烟的嗓子,淡淡答道:“待罪钦犯,死到临头而已。”
纪纲眼见手下退出后掩上了房门,偌大的堂中唯余自己二人,当即长叹一声后自桌案后步到高贤宁面前,沉声说道:“文青兄一向足智多谋,此次倒是误会了陛下的意思。”说到这里,一面在高贤宁身侧落座,一面接道:“新朝初立,陛下求贤若渴,回想昔日兄长在济南城头射书,《周公辅成王论》一篇锦绣文章,文采斐然,若兄长能抛弃昔日成见,陛下必然提拔重用。兄长报国之志得其所哉,你我兄弟同朝为官,岂非两全其美?”
高贤宁本以为此次入京必然死得惨不堪言,岂料纪纲竟说出这般言语來,不禁颇为意外,脑海中回想起惨死在朱棣手中的铁铉,还是缓缓摇头说道:“吾昔日食朝廷俸禄多亦,实无颜在朝为官,唯愿终老田间。”
纪纲自然知晓,他所说的朝廷乃是昔日朱允炆的那个朝廷,语重心长的劝道:“往事已矣,兄长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之言?”
“士,诚小人也。以高某看來,此话说得便是那些饱读诗书,却毫无气节的败类。明明是屈膝投降,偏要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的狗屁言语,当真是欲盖弥彰。”高贤宁闻言,沒好气的冷冷说道。
纪纲察言观色下心知对方之所以拒不归顺,多半乃是不忿皇帝陛下自登基以來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卓敬等一干在朝野中声名远扬的腐儒尽数诛戮,闻言也不以为忤,轻笑道:“兄长可别忘了,史书上有名的贤臣,唐太宗时的魏征可是曾在太子李建成麾下担任洗马一职,若是玄武门之变后他敢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誓死不从,忤逆太宗皇帝,岂有千古所传颂的君臣佳话?”
高贤宁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沉声说道:“高某冥顽不灵,实难在朝为官。心意已决,多言无益,这便送我入宫吧。”说着话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