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太医走后,林幼瑶坐在穆景瑜的床边,手托着腮看着他。她微微一叹,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她认识穆景瑜也有大半年了,他身姿高大,就像一棵大树,参天而立,挺拔伟岸,枝繁叶茂,自成一片天地。这样一个男人,似乎在一瞬间病倒了。人吃五谷,生老病死,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
林幼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下子又缩了回来,温度灼人。这时代虽然没有体温计这种东西,但是这么烫,应该超过四十度了吧。他的脸颊因为高烧而透出异样的红晕,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眉心蹙紧。
林幼瑶摇摇头,天潢贵胄又如何?生病了,该痛的时候还是要痛,该难受的时候还是要难受,别人谁也挡不住,替不了。
她正在谋划怎么从真园逃跑,可是……
她换了一只手托腮,平时高高在上的端王世子,病成这样了,也没个人照顾。出门在外,他也没带什么小厮下人。阿思自己还病着,泽盛这样的侍卫也不会照顾病人,剩下的就是粗使下人。至于原本就在真园的下人,让他们做事还行,真的要照顾穆景瑜……
她倒底应该狠下心,不管他,趁机溜走,还是应该留下来照顾他?
林幼瑶托腮的手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又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她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
她叹了一口气,心道:我一边计划逃跑,一边照顾你,等你好了,我再跑路也不迟。
——
穆景瑜头痛欲裂,时而在火海中炙烤,时而在冰雪中发颤。
朦胧中,他进入了长长的梦魇中。在梦中,他回到了孩提时代。
“景瑜,你的功课如何了?”这是娘亲的声音,严肃中带着温柔。
“娘亲,您又问功课了,学这么多功课做什么用?连煜这个时候定是在玩乐呢。”他也有不懂事贪玩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
“你跟三皇子自是不同的。他身上没有背负责任,日后做个闲散王爷,逍遥一生也就是了。要是他上进好学,那才会被人所不容。你是端王的嫡长子,端王一脉的继承人,将来楚国的辅政亲王,你肩上责任重大,你不好好学,怎么行?”
“可是娘,我想玩,我就玩一会儿,好不好?”他甩着娘亲的手臂,哦,他也有撒娇撒欢的时候,“娘,你看爹就是端王。他从来不辅政,不也整日里玩嘛?”
“娘亲,你怎么了?哦,我知错了。我这就去做功课去了。”他说错话了,好端端的提起爹来做什么?又惹得娘亲伤心了。
“恩,景瑜乖。快去吧。”娘亲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
“娘,我去习字去,多写几张大字,写好了给您看看。”
——
意识消失了一会儿,穆景瑜又进入了另一个梦魇之中。
这时他有十四五岁了,按说这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但是在他的身上似乎并没有少年人的浮躁。退却童年的稚气,此时的他已有了几分威严的气势,但是人却还没有现在这么清冷。
“我爹还没有回来吗?”十四岁的穆景瑜说道。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地的端王府下人。
“回殿下,端王殿下,端王殿下还没有回来。”有仆人颤颤微微的回答他。
他用力甩了甩袖袍,坐到太师椅上。娘亲已并了几月之久,眼看已是在弥留之际,自己的父亲却至今没有出现过,端的是无情。
“殿下,王妃醒了。唤您进去。”王妃身边的婆子来叫他。
“恩。”少年穆景瑜应了一声,急忙走进王妃的屋子。
“景瑜。”娘亲的声音好虚弱。
“娘,你快躺好,好好歇着。”少年穆景瑜道。
“不用了,景瑜。我有话跟你说,不说怕来不及。”
少年穆景瑜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雪漪那丫头,被我宠坏了,是我的错,光顾着宠她,却没有好好教导她。日后,我若不在了,你能照顾她一些就照顾她一些吧。”
“好,娘。”少年穆景瑜点头应下。
“日后,若大一个端王府就靠你撑了,娘实在心疼你。你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娘。”少年穆景瑜点头应下。
“娘无法看到你娶妃生子了。”
“您长命百岁,一定可以看到的。”少年穆景瑜喉头哽咽。
——
穆景瑜躺在床上,眉头蹙的更紧了一些。脑中的场景,又换到了他娘亲的灵堂里。
母亲的丧事是他一手操办的,他的父亲依旧没有出现。风光大葬又如何?死时夫君都不在,是多么可悲。
他跪在灵堂上,偌大的灵堂,哭声一片。
他一人跪在灵堂一侧,答谢前来吊唁的人,眼前只有一片白色。
那白色之中什么都没有,荒芜一片,无穷无尽。
渐渐的,渐渐的,那片白色之中出现了一个娇俏的身影:“殿下,你喜欢我吗?”
轻灵的嗓音那样柔软婉转,那样缠绵缱绻,却直入他的心房,敲的他心也在发震。
——
“淳太医,怎么样了啊?感染了个风寒,怎么昏睡了三天还没有醒?”林幼瑶见穆景瑜连日昏睡不醒,时而眉头微蹙,时而睫毛颤动,心中越发担心起来了。
“姑娘,等我看看。”淳太医道
淳太医捋起胡子仔细诊断了一番:“风寒不见好转,发热也不见退。风寒且不去说它,这高热总是不退……。如此高温,烧了三天,再这么烧下去……。”
“淳太医,再那么烧下去,会怎么样?”林幼瑶道。
“腑脏阴阳失调直至受损,晕睡不醒直至厥脱。”淳太医沉声道。
淳太医一番话,林幼瑶听懂了个大概,发烧虽然只是感染风寒的一个症状,但是高烧不退却是非常危险的。心肺功能会受到损伤,人也有抽搐惊厥的风险,严重的话,还有可能会休克。
这个时候,林幼瑶无比怀念起前世现代医学,一粒抗生素就能缓解风寒,一剂退烧药就能降温。可惜这是现代医学尚未启蒙的古代,多少人因为一个小小的风寒丧了命。
“淳太医,怎么办?”林幼瑶道。
淳太医摇摇头,一向很有喜感的脸上也蒙上了几分颓然:“是药三分毒。如今的药方已经下的很重了,甚至不能多喝,若是这两日还不醒的话……”
“还不醒的话,淳太医,会怎么样?”林幼瑶道。
“着实凶险。”淳太医道。
林幼瑶靠在桌边,手心攥紧,纠结,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淳太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想去想。
她垂了眸,定定的靠着桌子站着,耳边是淳太医不住的叹息声。
“姑娘,你……”淳太医见林幼瑶一动不动的站着,不禁开口问话。
可话刚说了一半,他见林幼瑶忽然抬起了头,杏仁眼中闪着光点,明眸担忧中带着希望,急切中带着信心。
“淳太医,我知道个法子,可以退烧。”林幼瑶攥着手心道。
淳太医迟疑了一下,道:“姑娘请讲。”
林幼瑶咽了口唾沫:“淳太医,是这样的,每隔半个时辰,用温水擦拭血管密布的地方,比如颈间,手肘之类的。”
淳太医思索了片刻:“姑娘,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法子的?”
林幼瑶道:“我是偶尔听到的民间偏方,应该有用。”
淳太医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个法子我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民间奇人异事很多,民间偏方多半有些道理。每隔半个时辰用温水擦拭,”淳太医朝林幼瑶看了一眼,接着道,“辛苦姑娘了。”
林幼瑶摇头道:“我无妨。”
“恩。”淳太医颔首,看向林幼瑶的目光多了几分善意。这姑娘对殿下费心费力,倒也不枉殿下对她的宠爱。
这一整夜,林幼瑶都没有入睡。
每隔半个时辰,就用温水给穆景瑜擦拭一番。
昏睡中的穆景瑜,觉得自己在炽热的火焰之中,时而迎来清凉一片,就像酷热难挡的炎夏里,雨后的凉爽,让他在梦魇之中有了难得的一丝儿舒适。
梦魇之中,总有个娇娇俏俏的女子伴在他身侧,她时而眼波流转,娇羞温柔;时而神采飞扬,大胆热烈,时而鬼灵精怪,可爱灵动。
她在他耳边低喃询问:“殿下,你喜欢我吗?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喜欢还是不喜欢?喜欢还是不喜欢?”
是的,我钟情于你。
——
子夜时分,穆景瑜终于悠悠的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屋子里烛火昏暗,帷幔的影子映到了墙上,随着摇曳的烛火,微微晃动。
他转过头,身边趴着一个脑袋,头顶上扎了一对双丫髻,发髻边别了一支翠玉制的蝶恋花发簪。
幼瑶,他在心中默默的喊了一声。
林幼瑶趴在穆景瑜的床边歪着,眯了一会儿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抬起了头。
穆景瑜见林幼瑶动了,一时情怯,急忙闭上了眼睛,装作还没有醒过来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闭着眼,他听到了林幼瑶放轻了的脚步声和倒水的声音。
林幼瑶走到面盆架前,悉悉索索的兑了温水。她将一方帕子在脸盆里沁湿,拧干。
随后,她又走回到穆景瑜的床边,在他身边坐下。展开沁了温水的帕子,她把帕子贴到了穆景瑜的耳边,从耳边擦到颈后。
接着,她起身走到台盆架边,把这帕子洗了一遍。她拿着这温湿的帕子,又走回到穆景瑜的身边。
她双手伸进了穆景瑜的被子里。
她的手在他的被子里来摸索,摸到他的腰侧,找到中衣暗扣,将他的中衣敞了开来。用帕子在他的锁骨、腋下、身侧,极为轻柔的来回擦拭。
再然后,她卷起他的袖管,擦他的手肘,卷起他的裤管,擦膝盖。
林幼瑶终于擦完了。
她呼出了一口气,起身将脸盆帕子收拾好,然后重新回到了穆景瑜旁边,趴了下来。
穆景瑜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感觉到她的手所到之处是一片舒适的清凉,是一丝儿柔软的温情。她身上香气划过他的鼻尖,淡淡的,甜甜的。
他的心弦被一下一下的轻轻拨动,震颤着暖化为一片绕指的柔情。
林幼瑶趴了一会儿,可是睡不着。她就抬起头,在托着腮,看着穆景瑜。
她叹了口气道:“烧也没有退,人也没有醒。淳太医说就看这两天了,要是老是这样,怎么办?”
过了一会,林幼瑶又哎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起话来:
“殿下,你不知道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被关在内院的日子。我呀,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喜欢到处看看,四处走走。
草长莺飞时,去青青草原上骑马;
春暖花开时,去江南看桃红柳绿;
夏季,去海边吹海风冲海浪。
冬季,去北方看冰天走雪地。
这才是我向往的日子。
然而,我也不是不愿意留在你的内院之中。
有句话叫,情之所衷,便是心归之处。
殿下,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情意有多少。我怕死。那日在楚河上,我没有逃跑而是去救你,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做的。因为你,所以放弃我所向往的生活我也愿意的,只要……”
林幼瑶这近乎表白的话语,让穆景瑜心跳加速。
美人恩重,何以为报?
林幼瑶打了哈欠,换了一只手托着腮,接着喃喃的说了起来:“你不知道,我这次跟你来了南方,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的,所谓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不过这话,你一定没有听说过的。
我是这么想来着:我想让你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人,让你再不想要别人。我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对我忠贞不二,从一而终。
你说,你倒底懂不懂啊?两情相悦怎么可能容得下另一人?你看那些比翼双飞,连理并枝的传说,哪里还会有别人?我怎么可能容忍你和别人做那些亲密的事情?
若是你可以答应我,我就放下心中那些向往,安安心心的与你相伴。
若是你还要娶妃,还要有别的女人,对我而言,这些就是相负,就是背叛,就是不衷。
不过现在我已经彻底明白了。你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海角天涯,沧海桑田,都不足以形容你我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
总之,我明白了。我的这么许多想法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其他一些事情对你的重要性的。
我的想法是你所无法理解的,我的要求你所无法答应的。正如你想让我接受的,是我无法妥协的。
纠缠了那么久,我也想通了。于其这么纠缠下去,还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你也可以好好的做你的世子殿下、将来的端王。
人的一辈子很长很长,你我相识还不到一年。我们的这一段感情,就当它是年轻的时候,一段美好记忆就是了。时间流逝,记忆也淡去,浓烈的感觉也会慢慢失色。我们会有各自的人生。
这就是我的另一手准备。”
话说到这里,林幼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道:“哦,对了。本来,我还想着,趁你我情浓时,让你帮我把画眉从二公子那里救出来。再请你把米妈妈的,恩,米妈妈的待遇,弄得好些。不过,现在也没有办法了。”
林幼瑶唏嘘了一声,接着说道:“端王府戒备森严,想要逃跑自然没有这么容易,可是出门在外就不一样了。这真园的护卫戒备就远远不如端王府,更何况还有回程的一路,到时候想要离开就容易很多啦。”
林幼瑶在床边絮絮叨叨说着话。而穆景瑜在锦被中的双手用力紧握。
“哎,”林幼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走了之后,我们之间,不管是劫是缘,都将过去;爱恨痴嗔,不如相忘。这天下那么大,总有我安身之处。
等你醒了,我就没有机会跟你道别,现在就先跟你道个别吧。”
林幼瑶说罢,附下身去,在穆景瑜的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轻啄了一口。触感柔嫩一如之前他们唇齿相依的每一次。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传来,东方泛白,天已微明。
“天亮了呢,我也去洗漱一下。”林幼瑶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她站了起来,走出了穆景瑜的卧室,轻轻带上了房门。
昏暗的卧房中,穆景瑜倏地睁开了双眼,心中惊涛骇浪。
林幼瑶出了穆景瑜的房门,看到阿思正在门口候着。
“阿思,你在这里啊,你身子可大好了吗?”林幼瑶关切道。
“恩,幼瑶,我病好了,本就不是什么大病,普通的风寒罢了。这一阵辛苦你照顾殿下了。”阿思道。
“没什么,不用客气。哦,对了,我正要离开回房洗漱一下,接下来,殿下,要你来照顾一下了。”林幼瑶道。
“好的。”阿思道。
“恩,那我走了。”林幼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