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然依言而行,拿出了那本老旧的工作日志本,递给钱凡。
钱凡摇摇头,说:“给你的。这本子是我多年来对滨海市农业发展的一些看法,城关县一带,原本是我搞‘两水一牧’工程的一个重点试验田,不过,现在看来我是失败了。”
林安然不知道用什么来安慰钱凡。他在位的时候,和赵奎唱的是对台戏,一个是一根筋要搞农业,一个是觉得非工业不能救市。
如今赵奎成绩得到了省里的肯定,开发区工业红红火火,金星汽车全国闻名,自己又荣升书记一职,风光无限之下恰好说明了自己理念的胜利。
在钱凡这一级的干部里,不仅仅只是金钱上的获利,更多时候,是一种执政理念的碰撞,有点儿类似意识形态这玩意一样。
在这方面输了,打击往往是更致命的。
钱凡见林安然不吭声,又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滨海市搞农业也有前途!”
林安然心里一动,钱凡把他从太平镇叫过来,恐怕谈的就是这个事情了。他忽然明白为何不通过政府途径来通知自己,而通过黄乔美的同学钟跃民私下让自己上来。
目前赵奎主政滨海,若通过政府途径找自己,未免太招人眼球。一个厅级干部找一个小镇长,而且还在自己病情危急之时,未免引人遐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林安然不想让钱凡和自己谈得太久,担心他身体受不了,于是便直奔主题,说:“钱书记,您找我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我想现在你可以直说了。”
钱凡笑道:“你还真的一点不客气了,弯子都不饶了?看来我是没看错人,滨海市的年轻干部里,有你能力的人没你的胆量,有你胆量的没你的能力,有胆量有能力的又没你的见识和后台。”
林安然笑笑不语。
钱凡说:“回去看看我笔记里的东西,权当是一个失败者的教训和经验。我至今不相信我的农业发展战略是错的。”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像你说的,在某些地点和时段,侧重农业是失误,但是起码在城关县的角度来说,我认为是没错的。找你来,是你现在已经在太平镇主政,我要你帮我验证我的理念是不是正确的。小林,上次你请我回去参加常委会议,我答应你了,现在是你欠我的……懂吗?”
林安然看着执拗又倔强的钱凡,心里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既为他的执着感动,又感到有些内疚,上次自己为了白老实的事情上来,不顾钱凡身体状况,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这份人情,的确是自己欠下了。
他说:“钱书记,您放心,我这几天也略有感触,觉得在太平镇搞养殖业和旅游业之类,比搞工业要现实,而且前途也是很光明的,我有些想法,不过还是雏形,将来我会逐步实施。”
钱凡目光一亮,忽然急促起来,说:“你也认为我说的没错?”
林安然很肯定地点头,说:“嗯,我觉得你当年在城关县搞的农业发展战略,有许多可以提炼升华,至今仍是大有可为的发展方略。”
钱凡忽然呵呵一笑,他一笑,马上就剧烈咳嗽起来,林安然赶紧给啊揉了揉背,喂他喝了一口水,钱凡菜慢慢平复下来。
“去吧,回去你的太平镇,帮我完成心愿,就算一个老头子拜托你的。”钱凡缓过气来,缓缓道:“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坚持要搞农业吗?并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我只懂搞农业。你记得大家怎么评价茂山市吗?”
茂山市是滨海市的邻居,早年是从滨海地区分出去的一个市,现在是南海省的石化中心。
林安然道:“知道,茂山市是石化中心,早年从我们滨海地区分出去,后来有人评价说,茂山市起步晚,发展却比滨海市快,GDP比滨海市还高。”
钱凡轻蔑一笑,说:“你去过他们的石化新区没有?天不见日,黑云密布,异味刺鼻,原本蓝蓝的海滩都黑了。八七年我去过那里考察,之后我坚持我的理念没错,滨海市不能用蓝天白云和碧海银沙换GDP,你这次回去,记住我的话,我是没能力搞好农业这摊子,但是我相信你可以。”
林安然说:“谢谢钱书记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尽力,请放心。”
钱凡说:“你是金子,放哪都发光,我知道你最近受了不少委屈,我也帮不了你了。不过,胜不骄,败不馁,这是做一个成功官员必备的素养。好了……我累了,事情也说完了,你走吧。”
钱凡如释重负,整个人刚才那种精神气又不见了,恢复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整个人像个被抽干了气体的气球,在床上瘪了下去。
林安然退回门口,把钱凡的家属和黄乔美叫回房内,钱凡已经沉沉睡去,胸前一起一伏,还算均匀。
黄乔美送林安然出了门口,俩人也没什么话说,气氛很沉闷。
林安然没话找话,说:“听说黄秘书你快升任副局了,我提前恭喜您啊,回到滨海就任的时候记得通知一声,我请您吃饭。”
黄乔美浅浅一笑,似乎对荣升没有什么喜悦。
忽然说:“书记是跟你谈农业的事情吧?”
林安然点头,算是承认。
黄乔美说:“我回去将会在渔业局里工作,书记一直想在太平镇发展养殖业,你如果愿意在这方面做点事情,可以来找我,一定全力支持。”
养殖业是渔业局和农业局两方统管的,林安然不会不知道,既然黄乔美要去当副局长,或许这方面还真能给自己一些方便。
正要说好,里面忽然传来钱凡老婆惊慌的声音:“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样了?!别吓我啊!医生!医生!”
黄乔美和林安然闻言,脸色骤变,赶紧转身回到房里。
钱凡躺在床上,脸色比刚才林安然离开时候更加难看,简直就是一根已经彻底枯朽的老木,颓败而毫无生气。
“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