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整个荣家分成了三支,荣老太爷带着荣靳之一脉在美国扎根,荣家三少和大小姐在英国从商,而荣家二少则留在国内,经历了抗战、内战、十年浩劫,成了新中国的一份子。
此后的大半个世纪,这三支人马各自发展,随着局势动荡、血缘稀释而彻底失去了联系,留在美国的那一支更是改姓为“Reeves”,变成了标准的美国公民。
“所以,我们就是荣靳之一脉的后人,你的曾祖父就是当年荣家大少的独生子。”伊登说,“关于家族旧事我原本知道的并不多,你曾祖父记事的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他也只是在荣老太爷口中听说过一些片段,转述给我的更是少之又少。”
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凝重,轻声说:“我真正了解这些事,知道我们荣家承受的这些苦难与仇恨,是在和你母亲结婚以后。”
伊登在高中时代便认识了李维斯的母亲李珍,因为相近的血统,相似的性格,两个人很快便互相产生了好感。考上同一所大学以后,他们更是立刻坠入爱河,如胶似漆地粘在了一起。
频繁的约会导致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李珍怀孕了。彼时伊登不过二十一岁,刚刚考上商学院的研究生。
Reeves家和李家都保持着一定的中国传统,既然有了孩子,两个人又如此相爱,双方家长顺理成章地为他们举办了婚礼。蜜月过后,这对新婚小夫妻从学生宿舍搬了出来,租了一个小公寓建立小家,伊登的父亲便将儿子从小到大的书籍玩具统统打包给他寄了过去。
说到这里伊登忽然打住了,低眉敛目,似乎陷在了某种深刻的回忆里。
宗铭等了片刻,打开一罐咖啡递过去。伊登仿佛被他惊醒了了,抬眼说了一声“谢谢”,继续道:“我在收拾父亲寄给我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个小木箱。箱子里装着一捆用油纸包裹的手札,我怕是什么重要文件,便打电话问父亲要不要寄回去,结果他说那是爷爷生前留给我的,指明要让我继承,所以这些年家里其他人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包括他自己在内。”
李维斯心中一动,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伊登呷了一口咖啡,沙哑地说:“那是荣靳之的日记,确切地说,是他和一个叫于骅的记者共同撰写的《南石头集中营札记》。”
1942年初,荣靳之乘坐一种船头画着红色圆圈,俗称“大眼鸡”的三轭帆船从水路去往广州,上岸之前被驻守广州的日军以“检疫”为名扣押在了珠江边的南石头惩戒所。
和他一起被扣下的,还有一名年轻的记者——于骅。
于骅也是广州人,中学毕业后在香港《申报》工作,这次是想回老家探亲才傻乎乎上了日军的贼船。他随身带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将“大眼鸡船”从香港出发以后沿路发生的一切都用照片记录了下来。而荣靳之有写日记的习惯,在船上闲来无事,写了许多沿途见闻以及自己的回忆。
两人一个爱拍一个爱写,惺惺相惜,逐渐变成了好朋友。
进入南石头惩戒所以后,他们被分在同一个监房里,更是共同见证和记载了“波字第8604部队”对返乡难民做下的不见天日的暴行。
也正是在那里,荣靳之遇到了他曾经的学生——伊藤光。
伊藤光当时受极端军国主义思想的熏陶,变得完全不可理喻,先是试图说服荣靳之为波字第8604部队服务,遭到拒绝以后又威胁他要曝光他共|产|党的身份,把他送到东北受审。
荣靳之始终没有屈服,甚至没有绝望,他在被关进集中营以后就意识到这些难民可能都出不去了,日军恐怕从始至终就没打算送他们回广州,之所以用“遣返”的名义把他们从香港赶出来,不过是为了缓解港岛的生存压力,顺便给波字第8604部队提供大量的实验活体而已。
一想到望眼欲穿的家人,襁褓之中的儿子,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他想设法带着难民逃出去,但这里驻扎着大批日军,守卫极为森严,连和外界联系的机会都没有,遑论逃走。
他唯一的希望,只有伊藤光。
他熟悉这个年轻的医学生,在医学部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他相信这个曾经发誓治病救人的年轻人并未彻底泯灭人性,只要设法将之从极端军国主义思想当中唤醒,就能帮难民们逃离南石头集中营。
“他成功了?”李维斯想起伊藤健太的讲述,伊藤光最后因为难民逃亡而被遣返回本土受审,差点死于非命……
难道是荣靳之说服了他?
“算是成功了吧。”伊登苦笑了一下,说,“他用自己的死说服了伊藤光——当亲手把他的大脑从颅腔中取出来的时候,伊藤光顿悟了,向上级隐藏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帮难民传递信息给广州民众,并间接帮助了他们的大逃亡。”
“虽然绝大多数难民最终都被杀害,活下来的也因为各种传染病而死亡,但荣靳之毕竟还是成功了。他让南石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让仅剩的几千名难民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他也让伊藤光找到了人性的救赎,彻底背叛了心中曾经坚如铁石的军国主义思想。”
“只是,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