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为祸日久,渐成我朝心腹大患,由老睿王百里颉开始布局,历经两朝的忍辱负重,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朝廷此次倾举国之力北伐,打的是稳中求胜的主意,所以兵部给出的方略极为保守:先固守回雁关,然后打退北狄来犯大军,再追着败军层层推进北狄域内,直到把他们打痛了,打得他们再不敢轻易衅边。可是……刘在园离得太远了。”
端朝今次北伐的主帅正是兵部尚书刘廷玑,字玉衡,号在园,此刻正陷在北郢城的皇宫里面,被没有安全感的皇帝死死禁锢在身边。
丁新语说刘廷玑离得太远,杨无端自然听出他言下之意,喃喃道:“孙子曰:将在外……”她顿了顿,丁新语接口道:“君命有所不受。”
他随手折下一段枯枝,在池塘边松软的土地上书写。
“石州、梁州、云州,”丁新语又在三个地名左侧狠狠地深划一道,写下“北狄”。
“我朝惯以文官压制武将,刘在园久留京中,多年不领兵,仍是钦定的主帅;真正主持北疆多年,对北狄了如指掌的那个人也只能屈居他之下。”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却在三个地名右侧写下“任”字,杨无端便知他说的是北疆总督任扰。
任扰,字闲庭,号“退食”,合着唐时杨炯《梓州惠义寺重阁铭》诗云:闲庭不扰,退食自公。所谓北疆总督不隶属端朝正经的官员体制,只是特诏总领北疆三府兵事,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端朝的总兵是二品官,所以任闲庭实际上的官职是一品建威将军,本朝爵位之外品级最高的武将。
但品级再高,他仍是武将,只得在刘廷玑麾下任副帅,大军行止隔日向京中巨细靡遗地报告。
“刘在园知兵,是好事,亦是坏事。”丁新语在“任”字旁写了个稍大些的“刘”字,堪堪将“任”字压在下头,“知兵,则不会乱命;知兵,便难以放权。”
他侧眸看向已经听得十足清醒的杨无端:“孙子的原话是什么?”
这厮还真有当老师的瘾,一逮到机会就考校她。杨无端没好气地吟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将不通九变之利者,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虽知五利,不能得人之用矣。”
简单来说,意思就是好的将领必须审时度势,抓紧取胜的时机,而不是死板地严格遵守上峰的命令。这句话跟后世流行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无疑相互矛盾,杨无端这个内心阴暗的人当年就曾经嘲笑,具体适用哪一条明显是以结果论。
她这时已隐约猜出丁新语要捅给她的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祸,满肚子酒全化成冷汗往外冒,薄薄的丝绸内裳很快湿透了,冷冰冰湿漉漉,像正在溃烂的皮肤那样贴着她。
“老师……”她软弱无力地哀求,“我不听了行不行?”
丁新语理都不理她,枯枝又划出深而利的一横,正与象征两国疆界那一竖交叉,便如一个简陋潦草的十字,又像是一支搭在弦上的箭。
“二十三天前,李征舆、毛圻、陆先舒、陈澎四将领三千精骑出关,至今未归。”丁新语在那支箭身上写下“李”、“毛”、“陆”、“陈”四个小字,沉默了片刻,目光定定地盯住箭尖。
杨无端只觉得腿软,也不知因为酒精还是惊吓。她干脆蹲下来,抬头看了看丁新语,低下头,伸出食指在箭尖所指处画了一个圈。
她可没有画来春天的本事,这一圈下去,眼前似乎刀山火海,耳边尽是鬼哭神嚎。
丁新语神色不动,静静地在她画的圈旁边添注两个字:邺都。
北狄的政治中枢、核心、京城--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