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百花县城内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喜庆氛围甚比元宵节。可见在当地百姓心中,七月七女儿节,是多么隆重的节气。
平时大家忙的不可开交,像今晚这般悠闲,还是头一次。衙门除了老杨以外,全体成员一起出动,个个轻装便衣,英姿各异。
清一色八位女同志走在街上,谈不上气势浩荡,却也因着队伍中有几个姿色出众的美女,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显得格外醒目。不止招来怀春小男子们瞥目一笑,连年龄相仿的年青女子,也不时向我们递来眼目,好奇,羡慕,可能也有嫉妒,总之,有点出风头。
刘三姐为了给三个女儿求缘,几天前就开始张罗,不惜花掉二两银子置办贡品,水果、素饼、花环、蜡烛,还有一支一米多长的“高香”,四人走在前面,你一言她一句,高兴的不亦乐乎。
好的气氛,会传染,她们兴高采烈快乐的样子,让人看了也会替她们开心,我不由自主地扬了下嘴角,心情刚有松缓,却被人群中突然窜出来冲到我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我脚下一顿,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听到秀才在我旁边嚷道:“走开!”说着,胳膊一挥,将眼前人推到一旁。
这时我才看清楚,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潦倒落魄样子,跟乞丐没两样。
那人脚下将将稳住,马上张着双臂又向我贴了过来,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嘴里跟念诅咒一样:“乌云兴起……嘉盛灭亡……灾难来了……灾难来了……”在暗红色的光线下,那张脸越发狰狞可怖。
“疯婆子,滚开!”秀才嚷着,上前就是一脚,把那人踢的一连趔趄。此时,来往的行人见着动静,也都纷纷前来探看,一会儿功夫,便把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围观的越多,那人好像越兴奋,绕着“人墙”转圈跑,张牙舞爪,情绪失控喊着:“乌云兴起……嘉盛灭亡……灾难来了……”
见秀才卷着衣袖,骂骂咧咧又准备去收拾她,我急忙把她拽下,眼风朝那人扫了一下,她还在疯言疯语,一边转眼道:“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可能精神有问题,别跟她较真儿。”
秀才甩甩衣袖,愤愤道:“真是扫兴,好好的心情,都被搅和了,不把她赶到城外去,全城人都不得安宁,这哪来的死疯子……”
这时,在旁边一直没有动静的林烟云,走过来对秀才劝道:“大人说得对,我看她八成是个失心疯,别让她坏了雅兴,算了,咱们走吧。”
神医都说那人是疯子,秀才似有不甘,可能也觉得没必要较真,朝那边啐了一口,回头叹了一口闷气,才算妥协。
不管那人真疯假疯,诅咒一样的疯话,还是令我心里觉得毛毛怪怪,很不舒服。走出人群准备时,突然不听那人喊叫,我不由自主回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却见小柚子冷脸无情,手持亮剑,剑尖指着脚下踩的那人的脑门。
因着周围人多嘴杂,吵闹的很,我看得到小柚子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些甚么,只是她脚下那张脸颤颤瑟瑟,越来越狰狞,片刻,她脚下一松,那人连偎带爬站起身子,跟见鬼似的,跌跌撞撞拨开人群,狼嚎着跑了。
小柚子跟我们在一起时,几乎不讲话,除非有人问她话,否则她从不主动开口,就像个隐形人,没有存在感。
因着如此,刚才那一幕,让我觉得十分蹊跷,平时事不关己高高挂的她,怎么会主动跑去跟一个疯子“较量”,而且还把疯子给下跑掉了。
她到底说了些甚么,当真叫人生疑。
疯子跑了,闹剧谢幕,众人仍有余悸的望着疯子消失的方向,七嘴八舌议论纷纭。
“那样的话传到官府,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她是疯子呢,家里人也不看紧她,迟早出大事,得想办法通知她家里,你们谁认识她?……”
“没见过……不认识……”
“百花城就这么大,精神不好的三五个,街坊都认识,刚才那个是个生脸儿,应该不是城里的……”
大家议论纷纷,这时,有个人站出来说道:“我认识,她叫傅三儿,是马甲村村民,我们俩家是挨家邻居,以前她是个老实人,从不惹祸。不过自打她女儿在上次那场瘟疫中病死以后,她就成这样了,哎~造孽哪!”
因着那人离我不远,她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马家村那场瘟疫我有亲自到场,当时村里有六个村民染病,其中有一个患者没有救活,我还记得,死去那个人的脚踝处,有一个类似云朵图案的刺青,她可能就是刚才那个疯子的女儿。
哎,女儿死了,母亲疯了,真是不幸。
小柚子面无表情走到林烟云跟前,身子微侧在林烟云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目无一切从我眼前掠过,不一会儿,便在人群中消失无踪。
秀才站在我旁边,收回张望的眼目,撇嘴啧啧道:“咱杵在这儿,她跟鬼一样飘过去,咱是空气么,长得给根杆儿似的,她怎么不去夹柿子呢,对了,大人,那个没眼睛没嘴巴的木头到底啥来路呀?”
小柚子是很冷淡,不过有林烟云这层关系在,这点小事,我不会计较。而且,她对我视而不见,是有原因的,我怎会强人所难去勉强一个把我当情敌的人来对我笑脸相待。秀才她们不知其因,我知道就好。
“秀才,别这么说,小柚子是烟云的朋友,来到衙门,就是大家的朋友,只是不善言谈而已。”我说罢,眼风朝旁边扫了一下,余光瞥到几米开外林烟云脸上。
她目不斜视,盯着人流,黯淡的光线下,那张遇事不澜不惊的脸上,是从未在我们面前呈现过的僵硬。
许是见我往那边看,秀才也顺着我的目光侧脸朝向那边,一边道:“大人,您有没有觉得……烟云姑娘今个儿有点不正常,时不时发个呆,有点儿半魔障,十成跟她木头师妹有关。”
她说着,伸出两个拇指往一起对了一下,不怀好意嘿嘿道:“她们该不会是……内种关系吧……”
秀才说者无心,我听着格外刺耳,她说“内种关系”时那种眼神,让我感觉很不自在,就像被她说到软肋,很自然把我跟叶蓉朵的关系对号入座搬进“内种关系”里去。
避开那种令我心虚的眼神,我伸手把她手往下一按,道:“思想污浊,内心黑暗,难怪考了小半辈子只考到秀才,再胡说八道,就给一个诽谤罪。”说完,白了她一眼,自顾往前面走。
没走几步,我就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对秀才说那种伤害她的话,她很清高,也很自傲,特别忌讳别人拿她“学历”说事,我刚才的话有点重。半天不见她跟上来,肯定又在独自哀伤舔抿她那颗清高自傲屡受创伤饱经摧残的小心脏。
我顿足回身,却见她和林烟云在后面并肩走着,正兴致勃勃对林烟云说着甚么,表情愉悦,倒也看不出像被打击过的样子。
林烟云只听不语,偶尔礼貌性点下头,算是给她回应。
天边半月高悬,月光不及十五那般明亮皎洁,却一样可以看到街道上被月光拉长的来往行人们的影子。
我站在人群中,望着不时从身边走过的人们,目光随着人流移动,一瞬间,令我找不到存在感,就像做梦一样,虚幻、空无,没来由的恐惧感,随之弥漫心头。
直到秀才和林烟云走到面前,我才略有回神的望着她二人,心里的孤独感依然还在。
“大人,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林烟云关切问道,一边伸手往我额头上摸。
我下意识抓住眼前那只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一时间甚么都讲不出来。
再是向我伸来秀才的手,也被我紧紧抓住,她们看我的眼神,是十分迷惑的神情,二人目目相视,想从对方眼里找出答案。
她们被我吓到了,我也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那种恐惧感吓了一跳,双手握着她们的手,浓烈的恐惧感逐渐减弱,我才将将能够凝下心来。
尴尬的松开她们的手,我不自然地向旁边扫了一眼,身边行人过往,半月依然高悬,我却不知该如何给她们交代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异常。
秀才目露不解看着我,嘴巴微张正想说什么,林烟云玉手一抬,看了她一眼,转眼对我道:“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回衙门吧。”
秀才马上接道:“对对对,我也正想这么说,女儿节每年都有,今年去不成,下年再去。咱仨这个年龄段,不差再等一年半载,您脸色那么差,还是回去歇着。”
二人关心的话,句句暖我心房,心里的孤独感,也随之淡散。
想着她们被我坏了好心情,我很是过意不去,略略缓了一下,噙着笑容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些琐事,心情受点儿影响,现在没事了。好端端的害你们为我担心,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是那样的么?有事可不能勉强,就像秀才说的,女儿节年年有,咱们不差这一年。”林烟云不放心道,秀才也随着点头认可。
我微微一笑,点头道:“恩,真是那样,没有勉强。”说着,走到她们中间,一手一边拥着她们,故意玩趣道:“越是这个年龄段,越要把握机会,好不容易等了一年,怎好白白浪费。刘三姐和孩子们都没影了,一会儿看不到咱们,该跑回来找了,走吧……”
见着我没事,她俩这才放心,觉得三个女人挤在一起走会招人眼目,我们相视一笑,各自离开一些,继续前行。
开始我还奇怪,这么隆重的节气,人流这么大,怎么就没人摆摊卖夜市。出了城门,我才知道,原来夜市都摆在城外了。
眼前这条路,一边靠着城墙,一边是柳树,树上挂着灯笼和各种夜市招牌,树底下摆着各种摊位,蒸包、面条、糖艺、杂耍……吃的喝的玩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古装戏集市上能看到的,这里都有。
不过有一种东西,令我十分惊讶,我看到有卖烤串的,虽然我不爱吃,但能在这样的时代看到那么洋气的食物,令我大为吃惊的同时,真是倍感亲切,一下子被香气弥漫的熏肉味引了过去。
刚来到烤串摊前,眼明手快的老板就隔着烤架塞过来一把烤熟了的肉串,热情招呼道:“客官,咱家的烤串全县第一正宗,您拿着尝尝看,不好吃咱分文不取……”
浓重的孜然味和正宗的羊膻气,是我以前最不喜欢的气味,现在闻到这个味,我不但没觉得刺鼻难忍,反而有种分散多年老友重逢的亲切感。
我不假思索便把烤串全部接下,心情是无法言喻的激动,一边慷慨道:“我全要了,多少钱?”
老板一手忙乎着给烤架上冒着烟的肉串撒盐,另一只手伸出两个油腻腻的指头,咧嘴开心道:“好说好说,一共二文钱,不够的话,还有……”说着,又递来一把。
我连忙伸手道:“够了够了……”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二文钱,见她两手忙着顾不上接,就把钱放在装生肉串的盒子上,道:“钱放这里,你收好……”
说真的,若不是想着怕浪费,我真有种把烤架上的肉串全部买下的冲动。
“诶,客官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