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一脚踩下了急刹车,将车倒了回去,想将父亲看得更清楚。只见他穿着囚衣,在采石场劳作,那背影明显消瘦了很多,一年不多不见,物是人非啊!
控制不住的眼泪奔腾而出,她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冲动要扑到他面前,女儿不孝,累及你在这里受苦!
车子停在要道上,立即有士兵过来审问,唐颐心一惊,忙转过脸,飞快地擦去脸上的泪。
“你是谁?来这干什么?”
唐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解释道,“我是维纳面包房的员工,老板生了病,我是代替她来送面包的。她说务必要在下午五点前送到俾斯麦塔楼。”
“请出示证件。”
闻言,她递上准备好的身份证明和商品订单,熄灭了引擎,半垂下眼睑,安安静静地接受士兵检查。
将她递来的材料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那个士兵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委托信呢?”
唐颐一怔,问,“什么委托信?”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地道,“没有你老板签字的委托信,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她再度吃了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也要委托信。您看,我开了十多公里,一来一去也要个把小时,能不能给我通融一下,我下次一定……”
小兵军衔没有,但做事却尤其认真,不等她把话说完,就不留情面地一口回绝,“当然不行。”
唐颐看了眼天色,一脸为难。
士兵将证件还给她,道,“从现在到下午五点,还有两个小时。与其在这里和我磨叽,还不如回去让你老板写个委托信。”
德国人真是冷漠无情,一板一眼,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可抱怨归抱怨,唐颐也没没办法,只好又将车子开了回去。
一个小时后,她带着委托信,故地重游。这一次,站岗的士兵换了班,这个人远没刚才那人负责,甚至连证件都没检查,就直接将唐颐放进去了,气得她直跺脚。看来,也不是每个德国人都严谨刻板的。
就像玛利亚所说的那样,俾斯麦塔楼在集中营里头,车子开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这里离指挥部并不远。
将面包送到指定地点,见四周没人,她一转身,溜了出去。
指挥部后头是一排牢房,现在正是换班时间,大部分的看守去了俾斯麦塔楼参加联谊晚会,剩下的也是一门心思等着开饭,防卫松懈。唐颐等了半天,终于碰上个空档,身子一侧,悄悄地溜了进去。
住在这里的都是外国来的政治要犯,多数是有些身份来头的,和后头那一排专门关押犹太人的营房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别。左右两排,一共有二十来间牢房,都是单人间,房间里基本没有摆设,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马桶。
按照麦克斯给自己的提示,她一间间找过去,压着声音用中文叫道,“父亲,我是唐颐。”
找了一路,也喊了一路,就在她万分失望之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若狂,“小颐,是你吗?”
在看见父亲的那一秒,唐颐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她扑了过去,隔着牢门拉住父亲的手,哭喊,“爸爸!是我,是我!”
唐宗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老泪横流,双手从牢门中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女儿,“小颐,你还好吗?爸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擦了下眼睛,露出个笑容,道,“你是我父亲,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丢弃你不管的。我会想办法,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不可以!”唐宗舆摇了摇头,脸上顿时露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斩钉截铁地道,“千万别动这心思,想也不要想。”
“可是爸爸……”
他严厉地打断,“这里是集中营!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救人。”
唐颐咬住嘴唇。
唐宗舆到底是了解自己女儿的,见她不说话,就知道她没死心,不由气急攻心,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见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心里难受,眼圈一红,眼泪又要掉出来。急忙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道,“我答应你,我不会盲目行动的。”
唐宗舆顺了口气,抬头见她一脸担忧,不由叹息,“父亲年纪大了,早晚都会去见你妈,死哪里都一样,还省得你替我收尸。倒是我放不下你,所以委托了科萨韦尔照顾你,不知道他动了什么手段,让你逃过一劫。他们为了迎合日本人,承认了汪伪政府,所以才将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你平安无事,这样我也放心了。乖女儿,听爸爸的话,离开德国,和那英国小伙儿一起去大不列颠;再不然,去法国、去瑞士,去瑞典,总之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说到后头,两人都已经泣不成声。唐颐听见父亲和自己说这些话,简直是心如刀割般,低声哭喊,“爸爸,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在乱世生活下去的动力。你要我独自离开求生,我怎么做得到啊?”
“傻孩子,你怎就这么固执,你是我的希望……”
她擦了一把眼泪,打断他的话,“爸,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但,我也不会轻言放弃。让我为你做一点事吧,就当是我报答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不然,我会良心不安,或者还不如死了算。”
听了她的话,唐宗舆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反驳。有情有义,这不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教育么?
得女儿如此,也没什么可遗憾,也算是一种慰藉。他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背,退让道,“好吧。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我也无力左右你。但身为父母,即便在乱世,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过得好,不受人欺负。”
“不会的,我会照顾自己。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在父母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
唐颐抽了下鼻子,勉强展露出个笑容,“母亲在这个年龄都有我了。”
唐宗舆又地叹了一声,转了话题,“这里戒备森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现在魏玛的一家面包房里打工,她们和党卫军有生意往来,今天老板生病,所以我就替她送货来了。”
他点点头,道,“你很机灵,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唐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道,“父亲,我听人说,你们这里经常食不果腹,是不是真的?”
唐宗舆点头,“确实,为了战争,纳粹把粮食都送往前线了。”
“那爸爸你每天都要去采石场工作?”
“倒也不是,只有缺少人手的时候。”
唐颐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拉住父亲的手,道,“那每个星期我都想办法来一次集中营,我会把给你的信件和干粮藏在一个固定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取得联系了。”
“不行,”唐宗舆神色一变,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可以的,爸爸,你要相信我。我会把食物藏在树牌号码1023的后面,我能力有限,这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一点事了。”
望着女儿渴望热切的眼睛,他还能说什么?唯有退步,道,“好吧。但是一定要小心。你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同样你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不要让希望磨灭。”
唐颐点头,承诺,第一次做出的承诺,却是这样沉重。
还想再说几句,这时外面传来了交谈声,两人的心口同时一紧。
唐宗舆伸手推了她一把,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那爸爸,你保重!”唐颐不想走,却没办法,一步一回头,眼里装满了恋恋不舍。
唐宗舆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在停留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道。咬着嘴唇一狠心,然后她打开后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幸好夜色..降临,为她做了掩护,一路上都没有人看见。
想从原路绕回去,谁知道,刚走出牢房,就听见了前方传来交谈声。她心里一惊,不由手脚发麻,想也不想就转入了岔路中。这里结构复杂,九曲十八弯,没走几步就迷了路,心里正干着急,冷不防,后头传来了一个男人声音,威严而不容置否。
“站住!” 那人喝了一声,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剖开空气向她刺来。
唐颐脚步一滞,心脏在停顿了一秒后,顿时狂跳了起来。
见她不说话,那人又问,“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刹那间,脑中闪过一千种说辞。可是,当她听到背后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时,却又紧张地失了声。她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只感觉到全身上下一阵阵的痉挛。
原来,她的胆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死到临头,她也会害怕。
“双手抱头,慢慢转过来。”
冷冰冰的命令声,叫人徒增恐惧,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尖叫。
唐颐咬着嘴唇,怀着忐忑的心情按他的要求照办,以为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在转身的那一刻都不敢睁眼面对。
然而,并没有枪声,她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烟草味。
男人带着几分惊讶,在那里道,“怎么是你?”
唐颐抖了下睫毛,睁开眼睛,这一刻,她也怔住了。没想到,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自己竟也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够肥了吧。拆开来都可以当两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