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抛弃脸面演了一出巧遇,结果徒弟很不配合地拆了台。南山瞅瞅巷子拐角,再看着他,实诚地说:“不巧罢。”
老师一张薄面皮被负心的学生撕成一片片,却仍旧镇定,道:“为师找你有事,你过来。”
此时南山距离他有好几步远,她不着急过去,倒问:“听裴明府说老师这月须得将万年县巡上一遍,难道是不认得路特意在这里等学生?”
学生的确是个人精,将话说得这般赤.裸直接,都让人不知怎么回。好在裴渠的面皮早被撕得所剩无几,于是更加直白地应了一声:“是。”
早说嘛,何必又是装偶遇,又是摆出一副“老师这里有好事,过来给你糖吃”的模样。
南山倒也爽快:“我今日要去好几户人家,在长兴永乐二坊,老师若无计划,与学生一道走便是了。”
得这般大方懂事的学生,老师一没说“好,我有马车可以代步”以实际行动来进行奖励,二没说“辛苦了麻烦了”这等虚伪的感谢辞令,而是说:“你走前面,为师会跟着的。”
南山于是越过他,走到前面去。要不是耳朵好可以听到身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她恐怕得时时刻刻回头看,或得在腰间拴根绳子拖着老师,免得老师跟丢了都不知道。
越走日头越毒,行至长兴坊,日光能晒得人脸烧起来。南山好本事,将小包袱顶在头上挡日光,居然也健步如飞。走了一段已是过了灵感寺,她停下步子往后一瞧,咦?人呢?
她定睛一瞧,这才见裴渠慢悠悠地自寺门口晃悠出来,手里竟是拿了一片瓜。南山方才走得太专注,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他是何时去弄了瓜。她这会儿渴极了,见到烈日底下拿着瓜的老师,简直觉得他通体发光,仿若寺中刚刚跑出来一个佛祖。
裴渠利用职务之便抢了辖区内的一片瓜,自己没吃一口,全给了徒弟,以示犒赏。紧接着又说:“你只顾着自己走,全然将为师忘在后面,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大妥当?”
南山低头啃瓜,听得这话,将最后两口啃完,很是自然地接过裴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这才发现帕子是上回雨天她借给他用的,她刚要将帕子往兜里揣,却又被裴渠拿了回去。
南山心里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回他方才的话:“老师难道要我边走边介绍这坊中门户?”
没给裴渠回答的时间,南山立刻接着说了下去:“每门每户都介绍,一整天连个长兴坊恐也走不完,倒不如我回去将坊内布局画给老师,老师现下只用去坊角武侯铺点个印就是了。”
裴光本为有效监督裴渠巡街,让他巡完一坊便去坊角的武侯铺去点个印,算作考核。
南山这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学生是记忆超群界的高手,老师亦是,这样一配合,简直太省事。裴渠自然也知道这办法好,但对于学生只顾着往前冲,对他丝毫不理睬一事,他又觉得不高兴。
于是他点头接受了这提议的同时,又与南山说:“遇到门朝街边开的,你总得与我说一说。九年时间变迁太多,为师甫回朝,许多人事都不大清楚了。”
他说的楚楚可怜,南山遂豪迈地答应了。
达官显贵才有将门对着街边开的资格,小门小户是不行的。裴渠要了解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这些官宦皇亲。
南山顿悟他的目的,于是像模像样地与他说道起来。
她简直像一只吃了无数事情的妖怪,源源不断地可以吐出东西来,谁也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
譬如路过秘书省刘少监家时,她将刘少监现下境况及一些往来与裴渠说完,裴渠说:“刘少监似乎很节俭。”因为宅子看着实在寒酸。
她便说:“冬日里赶早朝,路上冷得要命,刘少监嫌手炉太贵又铺张,出门前一点东西也不吃,到前边那个铺子买一块蒸饼,用袖袍垫着暖手,暖得差不多了然后吃掉,一丝一毫都不浪费。他还将这诀窍告知秘书省同僚,声称既可暖手又可暖胃,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实在不知省钱省到如此境地,那乐趣是从哪里来的……”
裴渠说:“我走时秘书省全是病老头子,不知眼下如何。”
南山则说:“好多了好多了,刘少监就十分康健!”
行至李将军府,那府邸则是建得分外铺张,可见其主也是有钱有势。裴渠道:“我记得李将军在大安坊有座园林,不知现在可易主了?”
“倒没有易主,只是因那林子中翠竹茂盛又有些闹鬼,京兆便传闻其中藏了李将军的秘密卫队,这事传到圣人耳中,李将军连夜便令人拔光了竹子以示清白。如今那园林已是没甚看头了。”
裴渠没有再接话,南山领着他继续往前走,至一处园林前:“九年前这里曾是马相公的园林,后来马相公领着家小还乡去了,这园林便献给了圣人。”
“我记得马相公似还未到致仕的年纪。”
“那年这园子里有株杏树结出的杏子大的出奇,圣人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能结出这般大杏子有违常理,太怪异’,马相公便匆匆将园林献了上去,不久之后便辞官回去了。”
“圣人似乎无所不知。”
知道京兆坊间传闻也就算了,连人家园子里长了大一点的杏子也知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的呢?李将军马相公也都是历经风雨的肱骨之臣,却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可见这些年罗织不绝给朝臣带来的恐惧有多深。
南山言简意赅,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