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自己觉得危机感甚大,当然不会让别人舒服了,便把楚王想要动潜规则的消息,悄悄漏了出去。
大家虽不会立即和楚王硬碰,但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捏。不仅整个兵部,禁军的西北边军的将军们,连枢密院一贯做个吉祥物的朱熙都动了。
大家避开卫终这个楚王眼线,头头脑脑私下暗会,商量怎么应对楚王发难。
他们商定抱成团,谁也别出卖谁,便不害怕了,法不责众,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就连天授帝那么强硬铁血都对潜规则没办法,不敢得罪全体军将,没道理一个立足不稳的楚王就能跟整个禁军系统作对。
不过,现在风声紧,收敛点。若真逼不过就推几个看不顺眼的倒霉鬼去背黑锅,哄哄这个少年气盛的小王爷,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种业务,大家做得十分手熟。便是真有谁落了把柄在楚王手里,也不能攀咬大家,大家便会照顾其家人。反正现在连谋逆大罪都不搞株连——大家想起这也是楚王的功德,虽有点脸红,可事涉切身利益,便只好对不住了。
……
卫终和牟渔无需调查,便十分清楚平静表相下的暗流涌动,最近他们两个被人送孝敬,数额比从前多多了,但他们都推拒了。
水至清则无鱼,卫终和牟渔之前也收,手头不干净,但他们收的都是天授帝知道的,默许的。主子要整治的人的银子,他们绝不敢收。
所以,他们两个收不收银子便成了一种风向,肯收就没事,有钱都送不出去,才叫要糟糕。现在看来,楚王要动真格。
当然,这些人在这种敏感时期顶风送银子也有另一层意思——提醒他们两个收了不少孝敬,本就是潜规则的一环,大家出事,你们两别想摘干净。
……
大家提心吊胆,不知道楚王到底想怎么做?就是天天跟在沐慈身边的牟渔,心里也没底。
沐若松十月初一这天轮休,便回了楚王府陪沐慈。
他把休假制度搬入军中,因世代军户制,军人从军可不是论个人的,而是一人投军,整户入籍,全家在军田屯田。因家就在旁边,所以也适合放假。不过却不能逢五逢十,而是每月一次,且为轮休。
沐慈见了他,放下手中资料,笑容灿烂,摸摸他的脸:“黑了,”又捏他的肩和腰,“结实了。”
沐若松难耐思念,将人抱在怀里,嗅着沐慈身上幽淡的清香,轻吻他的侧脸:“你又瘦了……”
心疼的抱怨,略有些撒娇的语气,在最爱的人面前卸下一切面具,最柔软本真的姿态。
一旁伺候的乐恕与和顺悄悄退了下去。
……
沐若松总是把沐慈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因沐慈受伤初愈,沐若松便只是抱一抱,亲一亲沐慈,并不生出绮念。两人温存了一会儿,便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沐若松汇报了侍卫六军的情况,将一些他觉得有价值的信息都用羽毛笔写在了一个小本上,分门别类给沐慈过目。沐慈看过表示肯定,再交代沐若松注意搜集其他方面信息,便笑着揶揄:“听说你有了个新称号?”
沐若松耳根子悄悄红了:“哪有,都是那些家伙爱开玩笑。”
沐慈笑问:“冷面玉将军,挺适合你的。”
沐慈知道沐若松之所以被称为“冷面玉将军”,是因他年轻英俊,可却铁面无私,执行军法毫不容情,连白霖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嘱咐手下人皮子绷紧点,犯在监军手里他也救不了。大家开始不服气,觉得这个小郡王必只是狐假虎威,吃不得苦,坚持几天就会找借口出营回天京城那花花世界。
谁知沐若松却坚持下来,跟着兵士出操训练,吃一样的膳食,带头遵守各项军规军法,让谁都挑不错。大家对他也越来越佩服。
沐若松说完公事,便直接道:“我的家族虽为宗室,却也是世代将门。祖父曾与我说过军中积弊……”他看着沐慈,目露忧虑,“可以说从上到下,任何一个番号都有不可说之事……”
“你都知道什么事?”沐慈问。
因怕沐慈莽撞,沐若松便把所知道的问题告诉沐慈。包括有兵籍无人吃空饷,贪墨军费,克扣军饷,便连军器监生产武器,也存在以次充好的问题。且越是天高皇帝远的番号,譬如边军,越发严重。
侍卫六军也有,但因寿王兵变,六军将军死的死,发配的发配,若要处置,便只剩白霖一个。何秋军和戚风等人新接手,涉入不深,倒无大碍。
沐慈沉吟一会儿,便慢条斯理道:“其实……这些我都能推测到,有利益的地方,及一定会有逐利者,若再没有监管手段,蔚然成风也不奇怪。”
沐若松道:“我并非劝你不要管,而是这事急不得。真的!要从长计议。”
沐慈从容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成算,不会有事。”
沐若松心知沐慈每一句话都含金量十足,说有成算必定就有,便放松下来,不再似刚听说这事时那么担心。
两人午膳后,沐慈睡下,趁着空闲,沐若松见了牟渔。
两人一番沟通,都对劝服沐慈没有多少信心。
沐若松道:“我把风险都说与殿下听了,但殿下一旦决定干什么,不会听我劝一劝就改变主意。”
牟渔最清楚沐慈顽固到什么程度,也只能叹气:“我就是担心他。”
“殿下说已经有了成算,让我们别担心。”沐若松道。
牟渔确认般问:“他真这般说……”牟渔笑了,本来担心他急躁出纰漏,但想一下沐慈所作所为,又忽然有了信心,道,“这就行了,我相信阿弟就算要把天京城,甚至整个大幸都翻过来,也必不会压到他自己。”
沐若松点头,的确如此。
牟渔想开了。
想不开也没事,反正他早就下决心,不管沐慈想干啥,只要不危害自己性命,他便什么都跟他干。要真到最后出状况没办法收拾了,反正沐慈也有退路。
封地上,楚相李康已经派人在勘察海岸,筹建码头,牟渔打算催一催,到时情况不妙,便可以拼命护沐慈去封地。海上又有对沐慈表达过善意的梅三郎在,到时天高海阔,还不是任遨游?
牟渔便和沐若松沟通好:“子韧,注意稳定白霖他们的情绪,告诉他们若忠心不二,殿下不会亏了他们。另外,你虽作为监军,却有领兵之能……别谦虚,这我已经看出来了。何擎苍(何秋军)更擅长庶务,领兵能力不及你。我会与老何好好说,便担个虚职,由你实际领着龙骑军训练……多多收拢军心,以备不时之需……”
沐若松略有些吃惊:“这……”
牟渔拍他的肩膀:“阿弟信任你,我便信任你。再说我也有爱才之心,你若有能力,尽管使出来。”
沐若松早过了心理挣扎的时期,有机会可以让他真正一展所长,他便不假意推辞。也知道牟渔的提议在沐慈那里也会通过,便只是认真看着牟渔的眼睛,十分真诚道:“多谢,我必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
“好好干!年轻人!”牟渔道,说实话,他之所以有这个提议,可不光是爱沐若松的领兵长才,更是观察过沐若松很长时间,知道这个年轻人品行端方,守信重诺,勇于担当,坚持原则,是个值得交托信任的人。
……
之后,沐若松回了西山大营,更加紧练兵不提。只说楚王府上下,除了牟渔安之若素,其他人都怀着忐忑的心情,按照沐慈的吩咐,给他找来了兵部、户部的相关资料;卫终也得到通知,整理出枢密院历年各种兵事资料给沐慈查阅,事涉国家机密便请旨。
德光帝从未驳回过沐慈的任何请托,可卫终在取机密档案时,被朱熙用拖延策略阻了一阻,可架不住沐慈面子大,只送了一盒子新研制的点心给临安大长公主。临安就把朱熙给拎过去,训了一顿。
卫终就顺利拿到了沐慈想要的所有资料。
牟渔还让开阳去了一趟嵠丘,取出所有关于五十万禁军的夜行卫密档——整整用了两辆马车,动用上千人护送。
这些资料才是最要命的,最能反应各种真实情况。
但夜行卫由楚王掌控,因之前刺杀一事让大家知道外表看着绝丽柔弱没什么脾气,对许多事都不在意的楚王,一旦被惹毛了能有多铁血残酷,。
大家干瞪眼却不敢打那辆车夜行卫密档的主意,没一点办法。
……
如山如海的资料,堆起来能有一屋子。
有些人还暗自庆幸——楚王光看这些宗卷,得看到猴年马月去?
乐恕很想呸人一脸。他负责协助,就似之前沐若松那个侍读官做所的一样。然后……有点被沐慈的速度吓到。
沐慈看资料的效率极高,整张纸的资料数据,他只需要扫一眼就能分出有效信息,全部记下绝不出错。乐恕一个人收拾整理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沐慈阅看的速度。若不是沐慈时常会停下,用羽毛笔写写画画一些大家完全看不懂的符号(沐慈自己的速记码,书写速度最快。)乐恕肯定手忙脚乱。
原定于十月一日举办楚王乔迁新居的宴会,因刺杀导致沐慈身体虚弱,因沐慈阅看资料没空闲,便也推迟了。
沐慈身边的心腹,大多是跟着沐慈从宫里一路走来的,经历过《治水十策》出炉。那次沐慈也是这种状态,废寝忘食看资料,做记录,差点活活把自己累死。大家就知道,一旦沐慈陷入这种疯魔状态的忙碌,必定要动真格的,不收效不会收手。
众心腹提着心之余,也隐约有一丝期待,等沐慈释放超级大招,必然精彩万分。
不过,牟渔同时也让锦衣卫、嵠丘军,夜行卫全体做好准备。安抚好白霖,命沐若松等加紧操练侍卫六军,早日形成战斗力,支持沐慈,必要的时候……准备尽忠!
……
天京城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无数人提心吊胆了十几天,终于在十月十三日,沐慈看完了资料,把枢密副使卫终召了过来。
大家心道:来了!
……
……
有爹的孩子是个宝,沐慈在宫内便有连番手段,但有天授帝保护,帮他遮挡风雨背黑锅,让沐慈有个好名声;出宫后沐慈便只能自己面对一切,一举一动都极受瞩目。
所以沐慈欲整肃军风,耳目灵的都知道了。
朝阳、王又伦等亲友过来询问,俱是提着心的,而恨他的人都等着看他得罪禁军将领后的下场。
安顺郡王这十几天举行了五次大宴,歌舞升平,预先庆祝楚王的惨败。为此被德光帝训斥了几回——先帝的孝期还没出,禁止饮宴。
高层将领这些天都睡不踏实,头顶悬着利剑。
而基层的普通兵丁则心中暗怀希望——所有的潜规则,最终损害的都是基层人员的利益,他们让人更愿意有所改变。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老兵只是撇嘴,觉得让天下称贤智,大幸都崇拜的全民偶像,紫微星下凡的楚王殿下,到底年轻了些,沉不住气。还没动手呢就弄得沸沸扬扬,将领有准备,更难扳倒。
可沐慈智商情商都超高,不是常人不用常法。他既不会默认将领获利,兵士受损;亦不会为了让兵丁收益,损及将领。唯有共赢才是政、军、商各界通用的法则。
所以,沐慈让卫终做的并非对付潜规则,而是另一件事。
“命钦天监在龙脉处,寻一处风水宝地,我要筹建一座大型纪念馆,名为英烈祠,专门纪念为大幸盛世和平而战死的禁军英魂。”
沐慈递出自己画的一幅草图,对卫终解释,主馆供奉将军以上,两边副馆供奉各级军官,外围立碑林,刻名纪念有功的普通军卒。最低一级是各地厢兵、团勇中有功劳者。
兵卒只记名,不入主馆享祭香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年代虽不是辫子朝那么变态人人都是奴才,可三六九等的阶级差别仍然存在,如天堑一般暂时难以逾越。
站在一旁的牟渔忍不住问:“阿弟,这么多天,你其实在计划这个?”
把人都吓死了。
“是啊!”
牟渔又问:“建这个……英烈祠,有什么深意?”
“我们应该记住每一个为国家贡献过热血、青春和生命的英烈。这也是改革军制的第一步……我不着急,饭一口一口吃,事情一点一点做。”沐慈看着牟渔,对他露出从容微笑,一切尽在掌控。
牟渔便彻底安心。
这少年有着近乎妖孽的心计智谋,又沉得住气,不屑于用暴力进行血腥镇压,更喜欢动脑筋,用合理、合法的温柔手段达到目的。因为血腥暴力是一时的,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任何事。
为此,沐慈思考、行事也从不会与整个社会体制站在对立面。这是沐慈最大的本事——他不会勉强任何人,总是光明正大摆出好处,用看得见的利益让人乖乖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沐慈的利益还没摆完,继续吩咐卫终:“大幸朝是大祖在马背上得的天下,我计划将每年大幸朝开国的五月初一,定为国祭日,由皇帝代天祭祀,祭奠这些英雄,感谢他们为保护国家付出的血汗与生命,以慰英魂之灵。”
沐慈很早就开始灌输国家的概念了,国家不光指大幸朝廷,不光是江山社稷,不止是沐家皇族。国家,应该包括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民,每一个生活在大幸土地上的民族,一草一木,文化和知识,诗词与技艺……这些都应该是国家的一部分。
卫终犹豫,楚王这是逾越。
一般定下这样重大的国家纪念日,进行大型祭祀,该由皇帝倡议,得这份功绩的。不应该是楚王这般理所当然替皇帝做决定。虽说楚王是比德光帝更有发言权的“无冕皇帝”,有这个本事,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