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15点30分,李士群准时走进了施特劳斯咖啡馆,他穿了件平平常常的大地牌风雨衣,双手插在兜里,兜里揣了把勃朗宁三号手枪,子弹上了膛。咖啡馆里的灯光暗暗的,下午时分,店堂里没有什么客人,所以他一眼就看到靠墙坐着的那个女孩——今天就要被他派上战场的特工。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短短的小辫,穿着一套蓝士林布的棉袍,文静得就像一个高中生。
李士群一言不发就坐在她的对面,端详着她。在他们这行里,她算是一个另类——她是一个志愿者,一年前主动要求加入七十六号的。她的家庭背景与特工格格格不入,如果不是抗战的爆发,她也许还在大学校园里做着美丽的梦。
她的父亲是江苏省高级法院的大法官,一个满身书卷气的知名人士。抗战爆发后选择留在上海,而且在汉奸同事的邀请下出任了法院的副院长。汪伪政府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证明他们的政权是得到广大专业人士拥护的。但是,无论是****,还是军统都曾经警告过她的父亲。可是,很不幸,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与政治无关,他不关心那些事,只想当好一个法官。所以悲剧就发生了,他也被打上了“汉奸”的印记,而“汉奸”是人人都可以得而诛之的。不管是****地下党或军统都将他列入了“黑名单”——必须被消灭的汉奸的死亡名单,而且更不幸的是****的5号谍报员很快就找上了他父亲,她是后来听李士群说的,结果当然是悲惨的。去年的这个时候的一个早晨,她和母亲醒来时发现她父亲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没有一丝伤痕——石心仁慈地点了他的死穴,并在死者身边留下了一封警告信,警告所有为汪伪政府卖命的人。
她的母亲还来不及悲伤,噩运就接踵而至,军统派出的行动队员由于晚了一步,没刺杀成她的父亲,就杀害了她的母亲回去交差——当着她的面用枪打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就这样,她在一天之内就失去了双亲,在余爱珍代表汪伪政府去慰问她时,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要报仇!从那天起,她痛恨军统和****,并发誓要亲手杀了那个5号谍报员为父亲偿命!
李士群是在余爱珍的介绍下认识她的,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人,她充满了热情和复仇的渴望,可以利用她去做一些高难度的工作。所以,他就接管了这个女孩,秘密地安排了一系列的培训,只为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特工。
他从来没有安排她出去执行过任何任务,她除了学习特工的本领,就是在家里看余爱珍给她带来的各种资料,由于年轻、文化层次高,她很快就记住了看到的一切,这对她将来的工作是大有裨益的。学习结束后又被安排去一些社会单位工作,算是增长社会经验,也为今天就要正式开始的这个行动作点铺垫。而今天,将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因为她没有任何特工经验,所以才被选项中来执行这个任务。李士群需要一个新人,一个对手所不知道的完完全全的新人来执行这项计划。
“这段时间做护士感觉如何?”他问。
“很长知识的,会碰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她把李士群看作一个慈祥的长辈,在自己的父亲去世后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父辈,对他无话不说,“你知道伐,昨天我在外科手术室跟台,有个肠瘘的病人,那个肠子都烂掉了,腹腔里都积水了,臭来……”就像所有的小女生一样,在自己的长辈面前她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李士群饶有兴趣地听着,非常有耐心。“我们的王医生把他的肠子拉出来,老长老长的……”
虽然在听她说话,李士群的目光仍然不停地在四周扫来扫去,尽管在街上和前后门口都安排了手下人,他依旧充满了警惕。
“今天晚上就出发,不要紧张。”他的声音很柔和,李士群很善于缓解别人的压力。
“不是紧张,而是兴奋,就像一个要上战场的战士,我对这次行动充满了期待。”她的回答拥有和她年龄不相符的老成,要知道她今年只有十九岁!
“好的。”说实话,李士群是非常欣赏这个女孩的,但他没有在脸上露出任何表情。“这是你的车票和路费,今晚七点的车。”
她接过去,很小心地贴身藏好。
“想过怎么通过车站的检查顺利上车吗?火车站可是由日本兵把守的,你不要第一关都过不了,连火车都上不去!”李士群笑嘻嘻地望着她。
“想过了,余姐教过我了……”
“嘘……”李士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知道就好,还有,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记住,你是一名秘密特工!”
她吐了吐舌头,感激地望着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吱声了。
“接下来都靠你自己了,祝你一路顺风!”李士群站起身来。
“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抱抱。”
李士群差点没笑出来,到底是小姑娘。他给了她一个熊抱,她趴在他肩头,泪水已充满了她的大眼睛:“我一定会完成任务,为我爸爸妈妈报仇的!”
15点30分,沪西忆定盘路95弄8号的吴公馆里余爱珍正在大浴缸里泡澡,浴室里装了热水汀,暖暖的。除了脑袋和一只左手露在水面上外,她的全身都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她看着自己春笋般的手指、凝脂般的肌肤,她的眼前浮现起自己贫贱的出生、苦难的从前。因为美貌,她十六岁被卖给一个姓张的药店老板做小妾,十八岁就被吴四宝看上横刀夺爱。但如果不是吴四宝,她也许仍然生活在贫苦之中。但也正是吴四宝激发出了她人性中恶的一面,她曾和吴四宝一起打打杀杀、绑票劫货。她甚至比大魔头吴四宝还要心狠手辣,终于成为黑道的大姐大。在拜流氓大亨黄金荣的三姨太做干妈后,连吴四宝也敬她三分了。
对余爱珍来说,这她所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却是一场血色的梦,没有一点绮丽,她少女时的那些幻想却始终只是一个梦。
但今天,那个飘逸潇洒的胡先生,那个有着忧郁眼神的男人闯入了她的心,他的气质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在和他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她又看到了自己少女时常做的那个温柔的、粉红色的梦。
她起身,穿上浴袍,拿一块毛巾裹住头发,走到了电话机边。她按了按话机的叉簧:“接线生,给我接新亚大酒店。”
17点30分,李士群坐在自己的防弹车里,他的防弹轿车停在福煦路麦琪路口,这儿离临安茶楼不远,可以直接观察到临安茶楼的情况。他的手下已经悄悄地进去“清扫”过了,里面没有可疑分子。当然,守在四周的手下也不会知道今天他将和谁接头。
这时,李士群看见有个戴着方格鸭舌帽、穿着黑色皮夹克、灰色格子呢裤的人晃进了茶馆,左手拿了份报纸。于是他也推门下车、进了茶馆。
李士群看见那人径直地走向楼上雅座,便跟了上去。到底是特工出身,脚底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对方好像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