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延踱至阿宝身前蹲下,道:“你父亲倒也算是个识相的人,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当夜便在刑部畏罪上吊自杀……比起那严贼,倒要爽快许多。可我终究没看到他头颅落地,终究是一桩憾事……你母亲听闻你父亲死后,也痛快地将自己吊死在刑部大牢,何等的干脆利落?只是不知你父亲怎么竟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你本来若是不逃,眼下在青楼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如今罪加一等,只能一死。”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见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胆识搭救家人,我给你留个全尸吧。”言罢,拿手挡在嘴边,清了清嗓子。
他一举一动皆雍容闲雅,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周身发寒,心里发紧。阿宝起初没敢细问赵夫人,也不敢问红菱自己父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后又是什么情形,就是怕自己承受不住,倒不如不知道的好。眼下自己是再无活路了,他令人来指认她,也不过是要羞辱她而已,杀死她这样的人,于他而言,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虫子更费事。
阿宝愤愤然道:“横竖一个死,左右一条命!你要杀便杀!只是别再羞辱我父母亲!”
锦延不无遗憾道:“我原本还准备了一些刑具,没想到你倒这么快就认了。”
阿宝生平不爱做吃亏的事情,于是从地上勉力爬起,用尽吃奶力气,一头往他身上撞去,口中骂道:“周家小贼,我与你拼了!”
依着她的打算,即便撞不伤他,也要将他撞倒在地,然后摔个鼻青脸肿,让他一个堂堂大将军在手下面前颜面无存。
他闪身躲开,顺势又一抬腿,将她踢飞至几步外。她颜面重重着地,鼻尖酸痛,两股鲜血随即喷涌而出。她胡乱抹了一把,强忍着涌至喉咙口的腥甜之气,心内恨恨地骂:他娘的,当初是哪个瞎了眼的狗贼说他的腿又瘸又废的?
锦延临走时吩咐:“先关着,三日后将她带到祠堂去。”又对捉拿阿宝的那个身量长的侍卫道,“长安,你亲自看着,此女狡猾,莫要让她跑了。”
长安躬身应道:“是。”
阿宝被关了两日后才知道自己被关的地方是周家的别庄,这里环山依水,山青水绿,庄内又有几眼温泉,终日不见人烟,只闻鸟鸣。自是个神仙般的所在。皇帝念他腿疾,便将京郊几处有温泉的别庄田地都赐予他,这里只是其中一处。
可惜阿宝与桑果两个泪眼相对,毫无观赏风景的心情。每日两餐皆由一个老妪送来,老妪慈眉善目,不似坏人,阿宝便试图跟她搭话,老妪耳聋,十句倒有九句听不见。阿宝只好作罢,转而便向长安哭诉以博同情。长安每日必定要来查看几次,每次阿宝都是泪眼朦胧,口中凄凄惨惨地唤:“长安大哥,我是要死了么?”
长安被她的“大哥”唤得心中发毛,又诧异于她的厚颜,倒不知如何与她相对,又不想再进去看她泪眼,每日只隔着窗户远远地查看。阿宝心知这下再无生路。头两日见长安来,还要挤一挤眼泪,这下连挤也不用挤,醒来便哭,睡下就做失足掉下万丈悬崖的噩梦。又觉得对桑果不起,心中更为难过。
桑果便安慰她道:“虽说被捉住这事怨你,但总归生死有命。跟着你的这几年,我心中始终暗暗得意。想来是几年已将我这一辈子的福分都用光了。”
阿宝听了越发要哭。
三日后,阿宝两个如同待宰的猪羊一般被拉到周家祠堂,与一排猪头公鸡等供品排成一排。祠堂就修在周家祖坟边上,周家祖坟就在此处别庄山上的半山腰内。阿宝早就隐隐约约猜到自己要被杀了祭祖。两家的仇,断不是去祠堂内拜上两拜,说一句“我错了,望见谅“便能了事的。
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祠堂想是新修建的,宽敞明亮,满房间都是新鲜木头的清香。一群衣着鲜亮的仆从忙着摆放香炉,安置供品,又依次退下,仅留下两个中年仆从垂头侍立在侧。阿宝想到同样为人子女,姓周的可以报仇雪恨,功成名就,自己却只能作为人家祭祖的供品任人宰割,不由得又是一阵悲从心来,嘤嘤哭个不住。
哭了许久,才见锦延只身一人慢慢踱进祠堂。他今日身着广袖大氅,山中风大,将他衣袖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将要羽化的谪仙。
桑果被面前香案上的猪头半闭着的眼睛瞪了许久,见锦延一进来,簌簌抖了两抖,便往蒲团上一栽,已然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