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里仅有两个客人,一男一女,再一个就是美代了。男客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以下,单眼皮,上身白衬衫,一件浅灰色西装外套则随意地叠放在身侧的榻榻米上,简练又低调的一身打扮。他伸出手接过美代双手捧过去的一杯朝日生啤时,五月着意看了看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且干净。
女客人年纪顶多也就二十四五岁,与男客人一身公司会社的商务精英穿戴不同,她是酒红色爆炸头,脸上的妆不浓,但口红颜色却过分红了些,嘴唇也稍为厚了些,耳朵上挂着的一对耳环的式样也浮夸了些,一件缀以亮片的短身裙被两只日式纸灯笼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亮光闪闪,像是刚出水的一只银色水妖。
以五月的眼光看来,固然这个女客人穿戴得伤风败俗,完全不对场合,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穿戴,这个女孩子也自有一种独特的妖媚俏丽。且她神态间与男客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亲昵与随意,没有一般酒吧里小姐们身上的殷勤劲儿、风尘味儿,所以五月一眼便可以断定,这个女孩子不是酒吧里的小姐。小姐们的私服反而得体端庄得很。
七月的幼儿园入园时间比小学要晚一个小时,因为无人接送,五月每天只能早早地把妹妹叫醒,给她穿衣吃饭,把她带到自己的教室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课桌旁或是教室的角落里等候。等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再领着妹妹一路小跑,把她送到幼儿园去。同样,幼儿园傍晚三点半左右就放学了,她再趁下课时的休息时间跑到幼儿园去把妹妹接到身边来,和自己一起呆到放学,好一同回家去。
刮风下雨天时,路滑不好走,即便幼儿园离她的小学不远,但一个来回也要花上一段时间,难免就有迟到的时候,好说话的老师也就算了,碰到性子火爆难说话的老师,就只有低着头挨训的份儿。挨过训斥,第二天,还是要照接照送。
因为是在乡下,几乎没有隐私而言,五月家的那点事情,学校的老师也都知道,因此对她带着妹妹来上学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同桌的张小山却坏得很,每次都要趁她不注意踢七月一脚,或是拧她一下。小七月却知道自己的立场,看见张小山就远远地躲开,不小心被他欺负了,也绝不哭泣。她小小年纪就知道不能因为自己而让姐姐为难,也怕自己哭了以后,就再也没办法来姐姐的教室了。
那两年里,姐妹二人走在路上,总会有人在背后说:“刚刚过去的那两个,看见了没?爸爸偷人,妈妈跑了。爸爸的钱被相好的骗光了,这两个可怜哪,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话必定是知情人说给不知情的人听的,嘴里说着可怜,却听不出对姐妹二人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幸灾乐祸的意味却是掩都掩不住。
她们出去玩耍,大人们看到她们,赶紧就把小孩子赶回家去,以避免自己小孩子和她们接触。别的人也就罢了,连当初促成她爸妈婚事的媒人也都是这样。某一次,她带着妹妹经过这媒人门口,媒人大概又说成了一门婚事,正笑嘻嘻地在门口给一群小孩子发放糖果吃。
七月终究还小,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糖果的,于是也凑过去,等着人家发给她,那媒人发放了一圈,却独独漏了她姐妹二人,可说是无视姐妹二人的存在。但要说她没有看见眼前五月和七月,又怎么可能?
外人终究是外人,闲言碎语也只有由着他们去说了,毕竟,连自己家的人也都指望不上,又凭什么去指责不相干的外人呢?
五月至今都还记得一件事情,也还是她上二年级时的事。那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只是天气不大好。快放学前,她接了妹妹七月到自己的教室,没过多久,然后就雷声轰鸣,雨落如注。等到放学的时间,雨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别的同学们都被家人陆陆续续的接走了,她家自然是没有人来接的,她早上也没有想到带伞,只好和七月手挽手站在雨帘后面傻傻地等着雨停。
两姐妹正呆站着,忽然看见奶奶手里擎着一把伞从远处急急走来,五月一喜,张口就要叫唤自己和妹妹在这里时,忽然看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里面窜出堂弟的身影。堂弟是二叔家的儿子,因为是钟家唯一的孙子,所以最受钟奶奶的喜爱。
钟奶奶把孙子拉到伞下,仔细给他擦了头和脸,叮嘱他不要踩水坑,要他小心不要被雨水淋到,因为被一个经过的家长提醒,不好再装看不见两个孙女了,所以只能回头,向两个孙女挥了挥手,说:“你两个再等一等,等雨小了的时候再回去——”话说完,领着孙子,撑着一把伞又急急地远去了。
五月想着奶奶送完堂弟回去,也许会来接自己和妹妹,或者是叫人帮忙带把伞过来,但是一等再等,身边的同学都走光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咬了牙,把自己外套脱下,姐妹二人披在头上,一路淋雨跑回了家。
其实说起来,这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情,五月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妹妹不为奶奶所喜爱,所以也不敢对她有所期望,没有期望,也就不存在失望一说。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情竟然记得极深极牢,十几年过去了,都没能忘掉奶奶领着堂弟远去的背影。实在是想不通。
总之,姐妹二人那时还不能完全理解“歧视”这二字的含义,但却从别人奇怪的眼光中察觉出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孩子。所幸,姐妹两个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洗衣做饭做作业,根本无暇玩耍,倒省的出去看别人的脸色,被别人当做笑话。
家里的做饭洗衣打扫都是姐妹两个人做,有时五月做作业来不及,七月就去厨房帮忙干活,她的个头不比灶头高,但是一段时间下来,她也成了熟手。淘米、洗菜,烧火,四岁的七月没有做不来的。
小孩子正是长身体贪睡的时候,姐妹二人偶尔早晨起来晚了,哪怕上学要迟到了,也还是要先为爸爸煮好饭才能走,否则爸爸晚睡起来没饭吃要发火摔东西的。饭要是做多了,两姐妹来不及吃,就得盛两碗出来藏到爸爸看不见的地方去,爸爸要是看到她们没吃饭就去上学,回来又是一顿打。他倒不是心疼她们,而是怕别人说他让两个孩子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