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怅然若失的看着天际,由衷的长叹:“等朕霞举飞升的时候,一定要让史官如实记录下来,不要怜惜笔墨,写的越详细越好。让号称司马相如在世的许敬林来写。”
皇帝温柔的扶着他,一副很孝顺的样子:“父皇放心,我这就让人记下来,别等二三十年之后忘了这事。”
太上皇乐出声来:“好儿子,为父若还能再活十年就不错了,哪里有二三十年的寿数。”
皇帝笑道:“父皇有父皇的看法,儿臣有儿臣的期盼。”
太上皇颇为感动,拍拍他的手:“嗯,好啊,很好。朕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真是福运深厚。”
皇帝笑着低头:“岂敢,这都是儿子该做的。”
父慈子孝,和睦又和谐。皇帝看了一眼姚三郎,他脸上的神情很奇怪,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皇帝心里一突,脸上不动声色:“父皇该歇午觉了。姚真人,跟我走。”
姚三郎心里头真有点含糊,可是想了想,自己是个神仙!会飞的神仙!怕毛线!他雄赳赳气昂昂很有自信的笑了:“好!”
太上皇无知无觉的被扶进去,睡下午觉,他总是要睡小半个时辰,歇歇精神。
皇帝家常不穿朝服,朝服是好几件衣服由内到外的套装,太热,而且衣服团龙的刺绣很硬挺,这样才有帝王风范,但太板正也不舒服!他穿着普通的衣裳,豆沙绿的沙罗布缝的衣裳,在风中若隐若现能看见他白白胖胖的胳膊。他从袖子里抽出扇子,笑了笑:“三郎,随我去花园走走。”
两人离开了奉圣宫,身后跟着八个毫无存在感的太监,在良辰美景、满院姹紫嫣红中把臂同游。御花园中琼林玉树,奇花异草分外好看。
因为太上皇喜欢江南风光和江南女子,靠近奉圣宫的御花园也是江南庭院风格,精致、细腻、雅致。小桥流水、奇石怪草、在每一个细节都有让人意外的精致。
皇帝心里头也有点忐忑,他就不明白了,姚三郎这个人到底是聪明还是笨,他是一门心思的爱慕心仪的美人呢,还是有点雄心壮志?原先跟他谈论兵法的时候,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可有时候问别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又天真的可笑。那是故意藏拙,还是跟我装傻?他又没有看出来朕准备做什么事?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走了一会,走到荷花池畔,心里头游移不定,转头看身边……身边那个漂亮的小神仙正蹲在荷叶上揪莲蓬呢。
姚三郎没想那么多,什么叫瞻前顾后,什么叫左右为难?我去你的!
看到莲蓬想到莲子,新鲜的莲子剥皮去芯放在糖水里吃,或是用桂花蜜绊着吃,都很好吃。他一气揪了十几个大大的莲蓬,又顺手捞了一兜无比新鲜的菱角,踩着荷叶走回来。
那荷叶的茎虽然看起来粗,可是傻子都知道那撑不住一个人,但他走的却很稳,荷叶虽然微微摇晃,却承接的更稳当。
皇帝扶着汉白玉栏杆看着他,下午的阳光偏向于金黄,洒在他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金光,青色的衣袂被微风吹拂,似云雾、似荷花仙子。
姚三郎容貌俊俏,手里捧着满怀的莲蓬在哪儿‘临风待月’。
皇帝不由得感慨道:“好一个步步生莲的小美人。”
姚三郎用莲蓬挡住脸:“哎呀,夸的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皇帝笑道:“摘这么多莲蓬做什么?”
姚三郎几步走回来,也看不清他是踏着风还是踏着荷叶,总之是轻飘飘的落地了,把手里的莲蓬塞进跟着的太监手里,只留一个拿着,掰开来取了一个莲子,抠开莲子外层的硬壳,里面果然是又大又胖的莲子,连着薄薄的褐色皮和莲心一起扔进嘴里,咔嚓咔嚓的嚼,莲子肉甘甜香脆,芯子很苦。
皇帝就看着他吃。
姚三郎就靠在栏杆上,好看的如同临风玉树,吃吃吃,剥下来的皮就扔回池子里。
皇帝看的都不耐烦了,他能欣赏三郎的美,但也仅限于欣赏一会,看时间长了觉得无趣。若是皇后在这里,穿着间色湘水裙和水合的褙子,皓腕上带着金镯和玉镯,碰撞的叮当作响,纤纤十指慢慢的拨开莲子,喂进朕嘴里——这样的情形看一个时辰都不烦。
“三郎,你该去你岳父家拜访。今晚上不必回来了,去跟你岳父秉烛夜谈。”
姚三郎有点不解:“为啥?婚都定了我有必要讨好他么?”
皇帝实在闲得无聊,拿过一枚莲子来自己剥皮:“毕竟他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你,你得让他放心。”这就是扯淡,他从来都没跟自己岳父说过那样的话。
姚三郎含含糊糊将信将疑的点头:“是吗?好吧,一会我去。啧那也用不着秉烛夜谈吧?我跟岳父聊过,我们俩话不投机。而且说实话,去哄黛玉开心更要紧,岳父刚有了孩子,才没心思管我呢。”
皇帝微微垂眸叹息,抠莲子皮抠了好几下没弄开,咋这么硬!假装失手把莲子掉进湖里,拍拍手,若无其事的说:“你既然这么说,就随你,毕竟是你的家事。”
姚三郎继续吃吃吃,吃完了一个莲蓬,把剩下的泡沫状的莲蓬扔进湖里,转身又拿了一个继续吃:“哎呦?好大的鱼!”
皇帝赶紧拉住他:“那是锦鲤,不能吃。”
姚三郎正往栏杆上走呢,听了这话停住脚步,转身下来:“不好吃,放过它吧。”
皇帝转脸给太监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就都退后数丈,退到一个肯定听不见声音的地方。皇帝很有深意的问:“姚三郎,以你看来,我父皇的寿数如何?”
姚三郎深深的看着他,皇帝也紧紧的盯着他的双眸。
皇帝的眼中有超乎他的年龄和日常温和明君表现的冰冷和怨恨,而姚三郎眼中,也有让皇帝吃惊的淡漠轻率和骄纵傲慢,跟他不挑剔不闹脾气害很哈巴狗的日常相差甚远。
啊,原来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2
姚三郎笑着低下头,继续剥莲子,轻率而傲慢的据实相告:“他今晚有一劫,若是过了,还能活五年。”
皇帝意有所指:“姚神仙,您受他金银珠玉无数,高官厚禄,还把女儿嫁给你,难道不打算出手相救?”
姚三郎咬着莲子,朱唇贝齿白莲子,笑的眉眼弯弯:“高官我是做了,没出去鱼肉乡里,等于是没当官。厚禄……你告诉我在哪儿呢?珠玉不过是瓦碩,女儿也是为了收买我才认的。他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寺院、布施财宝无数、金玉妆神佛。尽力却不尽心,神佛不管他,我一个小道又有什么用?”
皇帝不解:“尽力却不尽心,此话何意?”
姚三郎笑道:“他说是一心向道,你瞧他整日里读经打坐悟真么?清心寡欲么?只想用些死物、差遣旁人替他求神拜佛,自然是旁人替他成仙。”
皇帝一脸懵逼。
姚三郎解释的详细一些:“陛下当皇帝治国,让臣子帮你一起治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国土太大了。可是被伺候的太细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床上事都让女人坐上来自己动,这都行。
可是想让别人修炼出成仙的基础,拿来捧给他,那就不行了。修仙这种事和生死一样,谁都替代不得。太上皇挥霍财力人力,罗天大醮、念经拜忏,其中哪一点是他自己做的?”
皇帝点点头,抚掌而笑:“太好了!父皇之前还要修道观,让人出家做朕的替身道人,为国家祈福,说的朕动心了。多亏那时候,一看又要耗费金银,朕就把这事儿搁置不提了,这下好了,彻底不用做,省钱了。”娘娘做衣服拿了三万两银子,我都想跪下抱着她的腿哭了,娘娘您不用做那么多新衣服,朕看你从来不看衣服,而且不穿的时候更好看呐!做肚兜就行了!
等等等一下?坐上来自己动?那是什么姿势?朕怎么从来不知道?喔,应该是画册里的观音坐莲,或是倒浇蜡烛,听说很累的。哎呦姚三郎你好污!朕想让皇后试那姿势,想了很多次,皇后总推脱说乾坤不可颠倒,嘁,她就是嫌累!朕平时有多累,她都不知道!
姚三郎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这就去跟岳父打个招呼,听他唠叨一会,然后陪黛玉去。告辞了!”
皇帝目送他潇洒走远,摇着扇子想了想,他知道朕要弑父,却什么话都不说。好啊,真神仙果然淡漠生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难道在他眼里,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朕,或是乡间贫民,都没什么区别吗?嗯。
陛下也转身走了,太监连忙吩咐打扫仆役把飘在水面上的破莲蓬和莲子壳收拾了。
……
宫外,林如海、贾敏、黛玉三人对坐无语。
不该说是无语,只是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良久,林如海含含糊糊的问:“太上皇跟我说,你与姚真人单独出游。他强要提亲,言语中说的不太好听,我无法分辨真假,你且跟我说,这两个月有什么经历,他……?”
看她开心又活泼的样子,应该没有被那个啥,但除了被那个啥之外,男孩子占人便宜的方法多得是,被亲亲小脸摸摸小手也不是好事。
黛玉就把自己废寝忘食的读书的事说了一遍,因为急着回来,还有很多书没读。是哒!见到猴哥的事跳过不提,其余……就没什么好说的。
林如海微微松了口气,他只担心黛玉被那个混小子轻薄了,毕竟姚三郎面带轻浮,言辞虽然恳切,可是总让人觉得不可靠,不够敦厚。
贾敏安抚老爷道:“依我看,姚神仙挺好的,听宫里头的消息说,他从不和女子多说话,道观也不许女人入内。平日里对谁都温柔平和,就算是懒得搭理,也毫无刻薄恶毒的话。虽然看着年轻又没有功名,那又算什么呢,能带着黛玉长生不老才是好事。我和卓夫人打听过他。”
黛玉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恐怕师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评论。
林如海问:“她怎么说?”说起卓夫人,也是颠沛流离、曲折坎坷、直上青云的奇女子呀。
贾敏笑道:“她说姚三郎这个人看着不靠谱,有时候活泼跳脱,有时候懒的不像样子,不过为人很真诚,是个信守诺言说到做到的人。是真正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哈哈,可能是懒。”
林如海:“呵呵。”
当上国师了跟我扯什么富贵不能淫?太上皇淫了你几遍?
黛玉笑道:“干娘看人一向很准。”
这简直是把三郎哥哥夸出花了。
林如海知道不能问她是怎么想的,要察言观色来看,看出来黛玉挺满意。就说起别的事情:“别跟卓夫人走的太近,卓东来这个人心大,志气大,我怕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黛玉一惊:“怎么了?”
林如海淡淡道:“卓东来名义上是光禄大夫,私下里出入宫闱肆无忌惮,还曾有人在集市(花街柳巷)看到皇帝便装与他把臂同游。可是前些天,他忽然被贬到蜀中为官。可是卓夫人却一点都不收敛,也不辞宫里的差事,依然是隔三差五入宫觐见皇后。她一个义女嫁给了前御史中丞、现任湘南知府秦仲玉,另一个义女嫁了神机营千户。这关系,恐圣上心生嫌隙。”
黛玉默默的思考了一下,喔,知府算是文官阵营里,神机营是……是皇帝登基之后新成立的火器营,用火铳,我听说过。好像这文武两边都有联系,是权臣的路数:“一个神机营的千户哪能和知府相比呀?”
林如海淡淡的笑了:“你不懂(省略神机营介绍二百字,总之就是嫡系部队、受宠)。”
黛玉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似卓先生那样的官位,要干娘把徒弟、义女嫁给平民百姓,那也不可能呀。”
林如海脸色微沉:“天下官员甚多,清谈甚多,在军中有真材实料不得重用的官员甚多,偏她能把义女嫁给文武两班中后起之秀的领军人物?黛玉,你纵然你成了仙,也不要小瞧凡间党争。就算你能掐会算有读心术,这帮老东西也能把你坑进去。”
黛玉对自己的智慧挺有信心的,只是不好明着反驳,偷偷的捻了捻手指,╭(╯^╰)╮。
林如海的脸上总有些忧愁,他知道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沉吟片刻:“你从宫里来,可曾见到太上皇?”
黛玉点点头:“见到了。一起吃了午饭才回来。”
“皇帝呢?你见到圣上了?”
黛玉又点头:“太上皇,皇上,皇后,姚三郎,还有我,我们一起吃饭的,怎么了?”
“你没瞧出有什么不妥?”
黛玉脸色微微发白:“我看他们话里有话,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头明刀暗枪杀气纵横。”
贾敏吓了一跳:“小心些,可别说这样的话,叫人听见可不得了!哪至于如此?”
林如海摆摆手:“黛玉看的很对。自从你走之后,真是风起云涌。”
他沉吟片刻,喝了口茶:“你和姚三郎修仙去了,两周之后,太上皇召我入宫商议婚事。就在那几天皇帝把五云观的刘长生举荐给太上皇,太上皇对他很是信重,不断服食丹药。又过了一周,上朝的时候皇帝和太上皇一起出现。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黛玉并没有系统的学政治,只是凭爱好看史书,她更喜欢看那些潇洒豪情的英雄人物,看波澜壮阔的权谋争斗,并不是是很认真的看宫廷斗争的问题。
可也不是不懂,想当年皇太后武则天出现在李显(六位帝皇丸)的朝廷上,废了他。
“效武后之故?”
林如海点点头:“你果然聪慧。”他把玩着杯子:“太上皇和皇帝在朝堂上起了争论,随后卓东来被贬职,紧接着卓夫人频繁出入宫闱,讨好皇后。”
黛玉默默的算了算,嗯,干娘那时候去宫里头,因为她才出月子不久呀!
林如海叹了口气:“官员的任免调动说给你听你也不懂,只是你要知道,如今太上皇和皇帝角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唉,这不是你我能参与的事。”要有兵权才行啊!
黛玉点点头:“我知道了。”
林如海又嘱咐道:“事情若有不测,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带上你娘离开京城。”
黛玉刚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现在吓的立刻谨慎起来:“是,父亲放心。”
贾敏对此没什么可说的。
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嚷着:“老爷,老爷,宫里头出大事了!老爷!”
林如海心中一动,听这人嚷嚷的太喜气洋洋了:“进来!”
管家推开门,快步走进来,拜倒在地:“老爷您快出去瞧瞧,宫里头有一道霞光托着一个人上天去了!有眼尖的远远的瞧着,看那人像是太上皇。”
林如海猛地站起来:“什么?”顾不得多问,三步并成两步急急忙忙的跑向门口,险些跌了一跤。
幸好林黛玉也赶忙出去看热闹,一把托住爹爹,把他扶稳:“别急别急!”
他们俩跑出去,只来得及看到天空上低沉厚重的‘甜甜圈云’中心那一小片紫云。
林如海以手加额,当时就哭了出来:“太上皇成仙了?家国之幸!天下之幸!”
黛玉自动翻译了一下:太好了,老家伙终于死了,我们不用操心站队的问题啦!她不由得默默叹息,太上皇活成这个样子,也实在是厉害,他的妃子们年轻貌美,都担心他会死,又嫌弃他是个老头子。他的儿子、女儿、没有一个跟他亲近。而姚三郎……看来姚三郎并没有拦阻。
贾敏急急走出来:“黛玉,你快回宫去,若是太上皇成仙了,你是要守孝的!”多亏他死得早,多亏黛玉年纪小,若是到了她该成亲的年纪,太上皇才死,那就生生的耽误了。
文四姐派人去给卓哥送信,说是贬去蜀中做官,他在路上就‘病倒’了。一路上坐着轿子慢慢走,上路一个月,病了二十天,现在走的也不远。
送完信回来,护送黛玉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