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叱咤疆场的将军,褪下战袍后也只是一个寻常的父亲,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是对妻女的愧疚,许多事揭开后令他痛不欲生。
两人依偎在一起半倚在榻上,萧子卿悠悠开口,“岳父曾与我说过一些,听得出,多年来他一直很内疚,自责未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当知晓当年被送走的女儿就在陆家后,陆家被诛,他觉着亏欠了一个女儿,就连眼前这个女儿他也不敢面对。”
他垂首观察的她的神色。
云月华垂眸不语,受伤这段时日,除了萧子卿陪她回过侯府两次,其余都是云默寒上门来探望,只说父亲放心不下。
既是放心不下,亲眼来看岂不是更安心,可即便是刚毅如云霄,心中也有一块被愧疚遮盖的阴霾之地,守住了疆土却守不住家,护不住妻儿,骨肉离散十八年,却是在女儿死后才认回,作为父亲,心如刀绞的痛意无人理解。
不愿再继续探讨下去,云月华从他怀中出来,掀开薄毯,也不管他沉沉的眸光,赤着脚下了榻,将备好的东西翻了出来。
“我另给你做了几个软面具,已用药水浸泡过,要比之前那个轻便,戴着对你的脸也不会有影响,你的脸痊愈之事暂要保密,几个面具质地较软,可换着戴。”方形木盒拿到他眼前开启,药香扑鼻,白锦布下安放着三个比人皮面具稍厚一些的半脸面具,正是按照他脸上伤的形态做的。
萧子卿将盒子盖上,随手放到一旁,将她拉回榻上,伸手握住玉足,冰凉的触感让他语气冷硬下来,略带责备道,“脚这么凉,还赤足乱窜。”
玉足包裹于掌中,温暖从他的掌心传到到她的脚上,亲密的举动让云月华愣住,不止脚暖了不少,连心也跟着暖了。
“无事。”她不自在地缩了缩圆润脚趾。
仿若未察觉她的窘迫,萧子卿用手替她暖脚,自顾自道,“你事事以我为先,连面具都替我做了那么多个,你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不安。”
“我最明白你,事事安排周全时,就意味着有不好之事要发生,就如上回你赶我走,而后你……”他声音暗哑没再往下说。
眼中酸涩,云月华眨了眨眼掩下异样,身子微倾拱进他的怀里,嬉笑道,“你是被吓怕了,做几个面具而已,还不是想着顺手多做几个,往后忙起来也没空做这些,哪曾想会让你这么不安。”
“瞧你裹得这么丑,差不多也是时候可以拆去了,伤患处新长出来的肌肤不能让日头晒到,夜里我还得再给你抹上药膏,如此的话,再过五六日,你便能恢复到以往俊美无俦。”这一回,她很自觉地套上绣鞋才轻移莲步到盆架处掬水净手。
萧子卿摸了摸面上的纱布,对上她灵动的眼眸,微微勾唇,起身去到她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像是被她的喜悦感染,他隐隐有几分期待。
如同缠上时一般,白布在她手中一层落下,他闭着眼,直至听到她的声音才睁眼。
时间很短却又很长,这是等待的滋味。
“好了。”她将手中铜镜递给他,语气淡然,“自己看吧。”
萧子卿缓慢睁眼,从她眼中瞧不出结果,他接过她手中的铜镜,一点一点,容颜映入镜中,他已许久未曾照过镜子。
镜中人熟悉又陌生,恍如隔世,像经历前世今生轮回,往后的悠悠岁月,褪下面具后,他还是从前的他,不再丑陋,不怕她会厌恶嫌弃。
是的,他曾害怕过,怕自己一辈子顶着这张鬼魅般的面容,怕她无法忍受太久。
所以,与她独处时,他会将面具取下却总是很少与她面对。
“高手果然在民间,都未曾谋面就能猜出你是帝都第一美,看来我以往错过了许多。”她摸着下巴啧啧有声。
将手中的铜镜轻放在妆台上,他起身与她相对,哑声问,“错过什么?”
“错过欣赏第一美男子啊。”她笑看着他,眼中有太多情绪最后都归于平静,氤氲着淡淡雾色,“细看之下才惊觉原来我的阿言这般养眼,竟比我哥还要好看几分。”
长臂微抬,将她揽入怀中,温软在怀,心被暖意填满,不关乎他容貌的恢复,只因她对他的用心,相伴相依才是世间极乐之最。
“我喘不上气儿……”她忽然很煞风景地来了这么一句。
萧子卿手臂微顿,力道微松却未曾放开,下巴顶在她的发顶,亲昵摩挲。
静静相拥,满室缱绻。
覃洲水患后疫病横行,难民迁徙,疫情扩散,涌入帝都的流民被及时阻拦在外,君王决策,百官奉行,百姓义举,终于将疫情控制住。
帝大喜,宫中设宴行功论赏。
云月华在萧子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远视威严宫廷,心绪与以往大不一样,红墙绿瓦下的诡异暗涌从未停歇,只会越演越烈。
“怎么……”见她神色飘忽,萧子卿正待询问,瞥见身后同路而来的几人,便松开了她的手,疏离退开几步。
夫妻间的生疏现于人前,随行几人看在眼里,心思各异,最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于最左侧的云默寒身上。
云默寒皱眉上前,面带不悦责备萧子卿,“月儿是你的妻子,先前也是被你所累受了伤,此时尚未痊愈,她身子羸弱,出门风大,你竟也不为她添几件衣裳。”
“出嫁从夫,便是以夫为天,出门该是由她打点这些,本王也未曾得到她的丝毫关怀。”萧子卿也不买账,轻蔑甩袖,径自离去。
云月华垂首,憋屈诉苦,“哥,这已算是最好的了,人前他还顾忌几分颜面扶我下车,平日在府中,王爷他……”
欲语泪先流,凄楚难言。
观望的几人神色各异。
烬尘抬手掩鼻,广袖遮住半张脸,蓝眸中像是极为同情,隐约又带了玩味儿的笑意,心道自己所认识的云月华可不是会在人前哭鼻子的,眉眼轻挑扫了一眼已行到宫门前站定的已有几分不耐的萧子卿。
他深知人后长平王是如何待云月华这位小王妃的,无底线宠溺,占有欲极强,外人相见她一面都难,想他烬尘公子也吃了几次闭门羹。
想来这场戏不是给他看的,那就只可能是给身旁这几人看,烬尘无趣地叹了口气,“唉,长平王果真是铁石心肠啊,惹得美人垂泪却不管不顾,枉为人夫,若是本公子娶了月华,定不会教她受半分委屈。”
听似打抱不平,实则意味深长的话引得身旁几人注目。
唐少锋捏紧拳头,咬着牙,一副愤愤不平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确实愤怒,自打与云月华握手言和后,他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做好友,见不得她受委屈,可他不敢招惹鬼魅王爷。
开始时,唐玉颖见云月华被长平王抛下,颇为幸灾乐祸,听到烬尘所言时,一张俏脸便黑了下来,她与云月华自小较劲,自认为不比云月华差,很不服气几位品行出众男子都对云月华青睐有加却对她视而不见。
云月华有一个文武双全又极为宠她的兄长,就连刚回京的莫将军家的公子莫离与俊美不凡的烬尘公子都对她另外相待,极为维护,最让唐玉颖嫉妒又恼恨的是现如今自己的兄长也一反常态对云月华赞不绝口,以往兄长可不是这样的。
相较于唐玉颖咬牙切齿的愤恨都挂在脸上,温婉端庄的蝶郡主显得很是高贵大方,只是片刻便将望向宫门处那道颀长身影的留恋目光收回,掩下眼底的情绪,带着关切上前安慰,“月华妹妹别见怪,表哥他就是这样,回头我好生说说他,怎能如此待你呢。”
连唐家兄妹都察觉到了孟蝶裳称呼上的不妥,神色变得诡异,云默寒正待发作,云月华暗中轻扯他的衣袖。
烬尘放下手,妖魅的笑意毫不遮掩。
“哼,你与你那好表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无情,你无礼,再说谁是你妹妹,按礼数你得唤我一声表嫂,已提醒过多次还明知故犯,你欺人太甚!”云月华瞬间如同炸毛的猫,用力推了一把孟蝶裳,而后拽着云默寒往宫门走去,“哥,这等伪善之人,还好你没答应娶她。”
孟蝶裳被推了一个趔踞,本是往烬尘处倒去的,奈何烬尘公子并没有英雄救美的雅兴,顺手将呆愣的唐少锋扯过挡住了。
被云月华泼辣样子吓住的唐少锋无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孟蝶裳,醒神后赶忙将孟蝶裳给推开了,内心是打着颤的,生怕被迁怒,“起开。”
唐少锋与云月华从小斗到大,后来是真心和好的,朋友义气还是有的,云月华的火爆性子他可不敢惹,即使自诩风流对美人来者不拒,但今日却不敢沾染这位郡主。
“你……你们……”孟蝶裳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极为委屈难堪,带着恼意瞪着眼前的两位男子。
烬尘目不斜视跨步走了。
唐少锋见状也不敢逗留,脚下生风追着烬尘而去。
唐玉颖心中一直记恨那日在街头被孟蝶裳利用出丑之事,心中虽不喜云月华,但见孟蝶裳如此不受待见,心中甚是畅快,不忘落井下石,“哟,瞧郡主这京都第一贵女也没多了不起啊,还不如人家侯府纨绔女呢,我瞧着长平王虽不喜云月华,似乎与郡主您也没什么交情,何苦打肿脸充胖子呢。”
“真是恶心。”唐玉颖很不雅地啐了一口,带着丫鬟,摇起裙摆便扬长而去。
孟蝶裳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美目中恨意一闪而逝,随即冷笑,竟连唐玉颖这等草包也敢侮辱她,等着吧,早晚有一日会将这些人踩在脚底,看她们摇尾乞怜,哭喊求饶。
莫家兄妹晚来几步,错过了好戏,远远只听见随侍孟蝶裳的丫鬟愤愤不平的低骂。
“郡主莫要理会,唐家兄妹本就是粗鄙不堪的品行。”
“长平王妃,嫁到王府也不过是守活寡,王爷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
稳稳坐在马背上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摇头失笑,他们都了解云月华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想来又拿别人来耍弄了。
宫宴设在琼林台,由皇后操办,王公大臣们带着家眷同来,时辰尚早,琼林台已是热闹不已。
云月华瞧着眼前这些婀娜聘婷女子,对身侧的兄长感慨道,“哥,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啊,眼前这些个盛装出席的贵女们大多数是冲你来的,真可怕,今夜我就要多一位嫂子了么?”
云默寒喝茶的动作顿住,侧头瞧见她眼中狡黠,无奈笑道,“今夜恐怕不止为兄我要遭殃,逸王殿下风姿卓然,二十有五还尚未纳妃,陛下都替逸王着急了。”
云月华意外挑眉,她并未留意过逸王,只知逸王是花名在外,王府后院莺莺燕燕众多,据说比皇帝的后宫还要热闹许多。二十有五还未纳妃,这倒是奇闻。
“怎么不见子卿?”云默寒四顾环视,疑惑低声问。
云月华眨眼笑笑,“我去找找。”
“没良心的丫头,有了夫君便不要兄长了。”云默寒很是不满,撇嘴嘀咕着,瞧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侧门,无声叹了口气,继续品茶。
随后莫家兄妹到来,相邻落座后,三人闲聊起来。
云月华自琼花台的侧门而出,随身未带婢女,有宫女上前服侍引路也被她挥退,但没多久她便后悔了。
她只进过宫两回,且都是随兄长一起,偌大的皇宫,绕来绕去,都不知绕到何处了,越走越僻静。
曲径通幽,沿着青石小径直走,眼前竟有一汪碧池,假山亭楼,风景独特,且极为幽静,独自赏景倒是个好地方。
走得有些脚酸,她在假山旁的池边寻了一块平滑的大石惬意躺下,时辰尚早,离宫宴开始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呢,难得独自游荡,她也乐得自在。
只是,她刚合上眼,身边忽然多了气息,猛然一惊睁开眼,便对上一双柔情四溢的褐眸,愣了愣,她继续闭目养神。
被无视的萧子卿也不多言,大石够大,容得下他与她,在她身侧躺下,学她以臂为枕闭目养神,少顷又换了姿势,换作一手枕头,另一只手探出将她揽进怀中,满足地叹气。
有人愿当靠枕,她自然不会反对,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盖在脸上遮挡西斜的日头,靠在他的胸前昏昏欲睡。
轻微的脚步声让她再次睁眼,还未动作,便觉环在她腰上的手动了动,示意她稍安勿躁,因脚步声是从另一侧传来的,他们所在的位置较为隐蔽,中间还隔着假山,很难会有人察觉,就算暴露,该回避的也是别人。
毕竟长平王敢在宫中横着走,无人敢惹。
轻微的脚步不止是一人,练武之人耳力极佳,能轻易分辨出是一男一女,脚步声停下,女子的声音带着疲倦在假山的另一侧响起。
“时间不多,有事便说吧。”
这声音是……云月华心中惊诧不已,竟会是熟人。
“无事我便不能来见你了么?”男子的声音带着怅然,继而苦涩道,“当初是我强迫你,可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你竟会选他而弃我,是因他能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荣?若是你想,那时我也能给……”
“我不想!往事休要再提,你我此生便只有叔嫂之缘。”女子淡然出声打断,语气波澜不惊。
男子很是不甘,声音拔高,带着怒意,“凭什么,凭什么你无任何解释就弃我而去投进他的怀里,他根本无法一心一意待你,而你却甘愿为他牺牲一切。”
女子带着讥讽笑问,“呵,他不能待我一心一意,难道你能?”
“我能。”男子坚决而肯定。
四周寂静下来。
云月华无意识地拽住萧子卿的衣袍,心中已是极度震惊。
默了许久,女子带着倦意叹息,“许多事是命里注定的,过去种种我已忘记,若说我欠你的,早在四年前就已还清了。”
“还清?”男子嗤笑,“你我之间岂能说清就清,你欠我的还清了,那我欠你的呢?当年我……若是他知晓,你说他会不会……”
“他不介意。”女子语带烦躁快速打断,而后起步离去。
“到此为止吧,我该走了。”
女子冷淡的声音随着脚步飘远。
男子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般低喃,“日夜煎熬的心如何能到此为止,你来教教我如何才能与你一样忘记过往。”
脚步声远去,周围有虫鸣鸟叫,静谧得诡异。
云月华一把扯开锦帕,半支起身趴在他身上,见他似乎没有丝毫意外,显然是早已知情,心下疑惑,“你早知他们有私情?”
方才那两人都是他极为熟悉之人,他既毫不意外,只能说明早已知晓。
萧子卿不以为意笑道,“说私情也不尽然,他们没做什么出格之事,方才的言语全当耳旁风好了。”
他倒是心宽,面不改色。云月华撇嘴,如此惊人的事真能听而不闻?更令她震惊的是方才那位冷然无情的女子,印象中不是这般的待人冷淡。
还是说她只对那人这般无情。
手上微微使力又将娇躯揽入怀中,萧子卿低声叹道,“并非所有人都有你我的运气与缘分,你想知晓的事,回府再与你细说。”
“你们家的事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四年前的叛乱到底还有多少隐情。”她趴在他的身上一阵长吁短叹。
萧子卿抬手轻抚她的青丝,抬眼望天,临近傍晚,天空依旧晴朗,如同四年前的那一日也是这般,只是夜里忽然狂风骤起,电闪雷鸣。
隆重的宫宴由皇后亲自操办,自然是非同一般。
宫中乐伶,丝竹悦耳,舞姿翩迁。
受邀进宫赴宴的都是此次赈灾有功,控制疫情出力之人,有官位在身的一早便被召进光宇殿议事,奉命赴宴的命妇家眷大多是随后而来。
帝后驾临,众人行礼后落座。
云月华的意识还未从不久前的事情中醒来,一双眼直盯着对面风光霁月的人看,举止优雅,风流倜傥,与先前偷听到那些,看起来甚是不相符。
“四哥很是好看?”萧子卿冷冷的声音带着讥讽,引得外人纷纷侧目。
云月华回神,见周围不少人因他的声音都朝她看,赶忙‘羞涩’垂首,小声道,“逸王殿下风姿不凡自然是好看的。”
周围爆发出一阵轻笑,或讥笑,或嘲讽,又或是幸灾乐祸,应有尽有。
对面的逸王似是从众人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含笑对着萧子卿遥遥举杯。
云默寒扫了眼‘丢人现眼’的妹妹后,一言不发喝着闷酒。
帝后坐镇,底下的人不敢太放肆,也只敢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人多不乏看热闹之人,但底下大多命妇家眷带着适龄女儿赴宴,大半是冲着定国侯世子云默寒来的,长平王妃再不济也是世子的胞妹,就算心里如何鄙视长平王妃,为了心中良婿世子爷,面上也得装装样子,毕竟没多少女子愿意去那后院比后宫还热闹的逸王府做王妃。
“近日来,为水患、疫病之事,众卿辛苦。”帝王的声音依旧威严霸气,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虚弱。
整个琼林台鸦雀无声,静待王者继续发话。
凛冽的目光自王公大臣的席位扫过,继而来到亲眷席位上停下。
“此次疫情来势凶猛,好在君臣齐心,天下医者仁心仁术,救黎民于水火,此次设宴便是为诸位庆功,朕今日还要论功行赏。”
闻言,另一席位的大臣们纷纷起身作揖行礼。
“臣等惶恐,此乃陛下恩泽绵延。”
云月华饮了一口茶,还未咽下,被大臣们这异口同声的马屁给噎住,差点儿被呛到,极力克制后咽下,忍住咳嗽。
身旁的萧子卿抬起的手迅速掩下,只能投以关切的目光询问。
云月华报以一笑,眼神闪了闪直勾勾看着大臣们所在之处在凌帝的抬臂示意下纷纷落座,而她目光正对上父亲云霄投来的目光。
父女对视,似是有感应一般,云霄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让她安分些不许胡闹。
云月华撇嘴,垂眸不语。
萧子卿眸光微闪,也未多言。
“月儿,可否帮为兄一个忙?”云默寒将小碟中剥好的葡萄递到一脸无趣的云月华跟前,低声与她商讨。
云月华将身子往他那方挪了一些,挑起碟中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兄妹二人感情极好地开始交流,旁人看来,又是云世子快将妹妹宠上天了,亲手将葡萄剥皮就是为博她一笑。
被长平王冷落的长平王妃却有一个宠溺妹妹的兄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猜出哥要我帮什么了?强扭的瓜不甜,此事包在我身上,不会让你被逼着娶媳妇儿的。”嘴里酸甜的味道溢开,云月华心情极佳,偏头与兄长低语。
云默寒很是欣慰,瞧她一脸享受的样子,也从碟子里取了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嗯,贡品就是不一样,比上回爹托人采购的味道好多了。”
“为何就你这桌上有?”她左右扫了一眼,只有兄长面前的小案上有这稀奇东西。
云默寒莫测一笑,挑眉示意她看身侧。
云月华顺着兄长的意偏头,正巧对上一双含笑的褐眸,随即明白过来,这等稀奇的贡品少有,此次宴会上那么多人是分不过来的,只有帝后面前的高案上摆着几串。
能享得口福,那只能是最得帝宠的长平王暗中寻来的,人前不好亲自伺候,只得交由舅兄代劳。
不曾想他心细到如此地步,谁道他冷酷无情,实则面冷心热,对她更是无微不至。
诶?云默寒瞪眼,面前还剩半串未动过的葡萄竟被她给没收了,且是明目张胆地挪到她面前去守着。
“哥,剩下的不许动全归我,碟子里的给你。”她意图明显,将剩下的霸占带回府去,不是独吞,而是与人分享。
瞧着碟子里孤零零的两三颗还是他为她而剥的,知她意的云默寒羡慕又嫉妒,心都碎了,自小捧在手心的妹妹胳膊肘往外拐,好东西都搜刮走留给别人。
虽然萧子卿不是别人,但心中还是不爽。
“臭丫头,吃里扒外啊。”世子气得咬牙,奈何自家妹妹不为所动,就跟没听见似的。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听进耳中的长平王,目不斜视盯着舞台上愉悦勾唇。
莫颜时不时抬眼瞄向云默寒处,眼中俱是他对妹妹的宠溺,看了看他身旁的娇俏女子,她也跟着笑了。
“云世子确是极好,今日盯着他恐怕不在少数。”一直沉默的莫离忽然开口。
莫颜笑意凝在嘴边,黯然垂眸没有答话,她何尝不知今夜会发生何事,但她也曾听父亲提起,定国侯希望儿子娶一个大家闺秀,平凡度日便好,而她出自将军府,注定做不了平凡的大家闺秀。
莫离幽幽叹息,“也罢,将军府的小姐还怕寻不到如意郎君么,回头为兄帮你挑个更好的。”
莫颜黯然低语,“这世上哪还有比他好的?”在我眼中,他便是这世上最好的。
莫离一噎,神色复杂。
入眼、入心者是世间之最,纷扰尘世,再去何处寻那比心中更好的?
“哥,我要吃橘。”唐玉颖用手肘拐了拐身旁盯着舞娘双眼放光的兄长,方才对面云家兄妹的相处刺到她的眼里,相比之下,自家兄长就跟个摆设似的。
唐少锋随手拿起果盘里的橘子塞到她手中,眼也不转地道,“给你,自己剥。”
对比之下,唐玉颖更加气愤,瞧瞧自己兄长,再与云月华的兄长一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无法相提并论,气急之余,正待发作,却无意发现邻座的烬尘异样的目光只盯着前方看。
他也在看云月华?
这一回,唐玉颖是连吃橘子的心情都没了,云月华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让一个个优秀男子青睐有加。
“哥,蝶郡主偷偷看你,该不会是还想做我嫂子吧?”云月华顺手又从兄长前的碟子里牵了一颗放进嘴里,还抬手朝孟蝶裳指了指。
云默寒正眼也没朝前看,只将面前的碟子移到她跟前,宠溺笑道,“想做你嫂子还得要你同意才行,为兄的终身大事可全交托给你了。”
“这是自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莫姐姐与你最登对。”似是无心之言,她的眼睛还停留在碟子上,准备消灭最后一颗果肉。
闻言,云默寒微愣,疑惑地看看她,瞧不出异样,随即又抬眼望前方望去,正对上莫颜的目光,距离稍远瞧不出情绪,不多时,莫颜率先移开眼。
高位上,见內侍护着年仅四岁的小皇子前来,帝后相视一笑。
“父皇……”
“母后……”
稚嫩的童音让琼林台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都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稚童给吸引了。
“珩儿,不许累着你母后,男儿怎可总让人抱。”见小东西又往皇后身上依去,还很自觉地展开胳膊,凌帝威严挑眉。
四岁的萧玉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除了对母后外,对任何人都冷冰冰的父皇责备,支起的胳膊只得收回,瞧着一旁为他而设的座椅,又瞧瞧离自己不远处的四叔,小脸犹豫看向自己的母后,“母后,儿臣想……”
皇后面上笑意渐敛,正待开口,却是凌帝先点头,“去吧,要乖些,不可胡闹。”
“嗯嗯,儿臣很乖的。”一颗小脑袋如捣蒜,而后飞步蹦下两台玉阶,欢喜往前扑去,抑制不住惊呼,“四叔,阿迟来啦。”
瞧着欢喜相拥的一大一小,皇后神色复杂,忧喜难辨。
“不必在意这许多,珩儿年幼,不必过于苛刻。”凌帝宽慰着皇后。
皇后心不在焉应声,“嗯,随他吧。”
凌帝冷然的面上少有松动,对身侧的皇后点了点头后又恢复威严模样,看向众人。
“此次能迅速稳住疫情,众卿劳苦功高,除了各位爱卿,朕还听闻普济堂的少东家烬尘公子与唐丞相的义女也出了不少力,朕今日要好好赏两位。”
闻言,席上的烬尘赶忙起身,躬身答道,“陛下圣恩,草民惭愧,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草民不敢居功。”
“果如传闻中一样,烬尘公子慈悲心肠。”凌帝赞赏点头。
烬尘收起平日的玩世不恭,躬身站在原地,“陛下谬赞,草民汗颜。”
“悬壶济世自是当得世人敬仰赞许,公子无需拘谨,就当此时是家宴,坐下说话。”凌帝难得露出平易近人的一面。
“谢陛下。”烬尘躬身致谢,随即优雅落座。
凌帝的目光落在云霄邻座的儒雅中年男子身上,“唐卿,你家那位有妙手神医之称的义女现在何处?”
儒雅中年男子正是当朝丞相唐罹天,他赶忙起身,躬声回道,“前头有事耽搁误了宫宴时辰,小女此刻正在外听宣。”
误了时辰?云月华玩味儿勾唇。
“宣。”凌帝对身侧随侍的內侍摆手。
內侍应声后,向外小跑而去。
唐少锋很是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而后又问身旁的唐玉颖,“爹何时收了义女,我怎会未听说?”
唐玉颖茫然摇头,“我也不知,兴许是前几日的事,回头问问爹。”
台上舞伶缓缓退去,丝竹乐声渐渐停歇,琼林台瞬间寂静得诡异,众人都将好奇的目光转向同一方向。
妙手神医,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得帝王挂心,特意相迎,向来行事低调的丞相收了义女却如此高调让其现身。
萧子卿依旧事不关己,正身而坐,烬尘抬眼看对面,正瞧见云月华嘴角微扬小声与萧子卿说了什么,对方冷眉张嘴,她利落地将手中剥皮后的果肉塞进他口中,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这一切,唯独烬尘没错过一眼。
蓝眸中顿有讥笑,人前做戏也没那么成功啊,眸光流转停留在浅笑言兮的女子身上,她淡然投来的笑意怎觉着有些刺眼,是否只要在那人身边,受委屈也是能开怀而笑的。
隐约听到抽气声,云月华也随着众人的目光而去。
娉婷倩影一步一步踏入琼林台,紫纱烟罗,邈邈生姿,轻纱遮面,神秘而令人遐想。
衣带当风,摇曳生姿,不若一般女子的莲步轻移,折腰以微步,是有武功底子的畅快轻步,听听身姿在帝后面前的台下站定,背对着众人将面纱揭开,而后对帝后行跪拜之礼。
“民女风影,拜见陛下。”
“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笑抬手,“风影姑娘免礼,今日就当是家宴,不必拘谨。”
凌帝目光如炬,只瞧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子,面色淡淡,未曾言语,只是有內侍匆匆而来,与他附耳几低语,面色稍有异样波动,目光向左扫去,越过逗弄怀中稚儿的逸王,落在邻席而坐的萧子卿身上。
“风影姑娘请入座。”內侍得到皇后的点头示意,上前将风影引向右侧空着的席位。
迤逦转身,周围连呼吸也轻了,众目睽睽只盯着她看。
‘啪’有杯子掉落碎裂了。
莫颜侧目看向失态的兄长,不解而关切问,“哥?”
“无事。”莫离惊醒,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却看向对面,莫颜顺着看去,他看的是一样怔愣失神的长平王。
“哥,可是有何不妥?”莫颜再次询问,她只觉古怪,似乎这位妙手神医一出现,气氛都微妙了,兄长失态,长平王失神。
莫离道,“这位风影姑娘与陆悠然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莫颜惊讶不已,又抬眼望向落座的风影,乍一看便如被定住一般,她未曾见过陆悠然,但与云月华相熟。
风影与云月华也很是相像,莫颜揉揉眼,看看风影又看看对面的云月华,已然不能淡然处之。
忽然看到曾经自己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云月华也呆愣了一瞬,倒是对面莫颜的揉眼的动作让她意识清醒,她下意识去看萧子卿,他的神色让她面色沉了下来,轻哼一声后,她又看看身边的云默寒。
云默寒算是比较正常的惊讶,见妹妹不悦瞪着他,他很是无辜地摊手道,“为兄可没像子卿一样被她迷倒,只是瞧着她隐约有几分眼熟,在为兄眼里还是妹妹最美。”
清灵的眸子闪了闪,蕴怒之色稍缓,云月华忽然瘪嘴。
泫然欲泣的模样吓得云默寒手足无措,赶忙侧过身轻哄道,“月儿,这是为哪般?为兄不看她便是。”
萧子卿恍然回神看向身边对云默寒撒泼的云月华。
兄妹二人一时间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云月华忽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一个劲儿地捶打着云默寒,哭得极为伤心,抽泣道,“你当然觉着她眼熟,她可不就是王爷书房里挂着的那个狐狸精么?”
“你……你们都看她……”
“王爷他……呜呜……”
泣不成声的哭诉声在琼林台上惊起,忽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傻眼。
听到女儿的哭声,云霄怔愣惊疑的目光从风影身上收回,往一双儿女身上看去,正要起身,却听到主位上的凌帝不悦低斥。
“当众撒泼,成何体统,老六,你这王妃也该好好管束了。”威严的声音听着像斥责萧子卿,只有熟知之人却知陛下心情似乎不错。
该不是被这丫头滑稽样儿给逗乐了吧?皇后用衣袖遮住嘴角,偏头低声劝道,“月华尚且年幼,陛下何必与她计较,臣妾觉着敢哭敢笑,这才是真性情。”
凌帝瞥眼见向来端庄温婉的皇后广袖遮掩下面上竟带着俏皮的笑意,多年未见她如此笑容,一时恍若回到久远的时刻,心下也软了几分,不由自主抬手捏捏皇后的面颊,如当年的亲昵,带着无奈的宠溺,“你呀,当年……”
一句‘当年’便再也没有了下文,皇后赧然,忙摆正身子,红着面整理仪态,“臣妾失仪。”
凌帝收回手,叹了口气,对着下方的云默寒道,“罢了,看在皇后的面上,朕不与这无法无天的丫头计较,默寒,你往后可要抽空好生教教她规矩。”
帝后间温情的一幕被地下的逸王看在眼中,环抱着小皇子的手捏成拳头,咯吱作响,对上天真澄澈的目光,紧握的手松开,拍拍小脑袋,“无事,你六皇婶不听话,皮痒痒了。”
萧玉珩似懂非懂,咯咯直笑。
“多谢陛下,臣记下了。”云默寒忙将妹妹固住,点头谢恩。
云霄起身请罪,“陛下恕罪,是臣教女无方。”
“云卿无须自责,他们兄妹二人自幼失母,默寒还好时常跟在你身边,这丫头就可怜了些,性子活脱也是在所难免,日后交由老六去管束便是。”凌帝摆手示意他坐下。
云霄汗颜,再看了眼一双儿女后,无奈摇头叹气,回到席上坐下。
就在大家都以为一场闹剧要平息收场时,忽然又起惊变。
原本在兄长怀中低泣呜咽的云月华猛然推开兄长站起身,一脚将身前的桌案踢翻,红着眼眶,指着萧子卿骂道,“你一个丑八怪有什么稀罕的,我还不伺候了呢,你不是梦里梦外都念着你的悠然么,她此刻就在你眼前,你去呀,把她娶回府去啊!”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