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到那路小川至戌时方才回房,冷凌秋一见,忙问道:“路兄弟,你这一下午都跑哪里去了?可让我好等。”路小川道:“我去查看了下周遭环境,这徐州城内一日之间多出好些江湖人物,我怕会有事发生。”冷凌秋一惊,忙问道:“可是与杨大人有关?”他最是担心杨士奇安危,早已心悬于此。路小川答道:“这还尚未可知,不过万事小心为上,你与杨大人有旧,当可早些通知为妙。”
冷凌秋道:“我正为此事找你相商,我已多年未见杨大人,也不知他还能不能认得我?你说,我该怎样去见杨大人好些?”路小川微一沉吟,道:“若要进这张府,到是不难,只是我与他素不相识,所说的话他也未必肯信,不如你便以杨僮身份前去求见,说不定当有奇效。”冷凌秋一想,此话说的也是,与其旁敲侧击,反到不如直来直去更让人信服。当即整理衣衫便要去张府求见。
正要出门,却见路小川欲言又止,不禁笑道:“路兄弟可是还有话要对我说?”他与路小川相处这几日,早已将他脾性摸的一清二楚。这路小川行事偏激又生性孤僻,对别人虽是冷若冰霜,但对自己却已是无话不谈。冷凌秋见他目光游移,是不是扫向自己,便知他有事。果不其然,路小川见他一问,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轻声道:“师父命我接替他护送杨大人返乡,明日起,我便要暗中紧随杨大人一行,却不知你接下来又作何打算?”他这一生中,不似冷凌秋般,尚有师兄师姐照拂,他自始起,除师父之外便是孤身一人,难得有一个朋友知己,若是今日与冷凌秋择道而行,却不知日后何时才能相见,故而有些不舍。
冷凌秋眼望远方,微微摇头一叹:“我自从坠崖之后,便改名换姓,只为不再给杨家增添麻烦,以此来报答杨大人对我的收容之恩,今日再见杨大人,只为通知他路上提防小人滋扰,此事一过,我便重回玄香谷学医问道。”说完,见路小川表情越发沉重,便故作爽朗,哈哈一笑道:“路兄弟休要难过,日后若是想你了,我便去塞北找你。跃马入雪,饱览千里冰封之寒。当然了,你如能想起我,也可来谷中找我,到时我们再一起喝酒叙话,让你见识我玄香谷的奇花遍地,杏红满天。再说我俩年纪还轻,人生漫漫,还怕不能一聚么?”路小川见他说的豪气满满,怕少了他兴致,本想笑言以答,但是终究没能笑得出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二人就此别过,冷凌秋立于街中,只觉凉风过处,一阵寒意袭来,不由提了提衣领。眼见那张府灯笼高挂,随风摇摆,定是正在宴客,心知此事须越快越好,便大步往张府而行。扣响门环,只见一管家模样男子探出半个身子,眼角一扫冷凌秋,冷冷冰冰道:“老爷吩咐,府上有贵客临门,恕不见外客,你改日再来吧。”说完便要关门,冷凌秋忙伸手一阻道:“我不见你家老爷,而是要见杨大人。”他见过今日张义对杨士奇恭敬有礼,说见杨士奇当比说见张义好使得多,所以这才开门见山,直接了当。
那管家一听,便不敢再怠慢,只是将信将疑道:“你要见杨大人?可有凭据?”冷凌秋道:“这凭据倒是没有,不过你只需通报杨大人,说杨僮求见,便知我所说不差。”那管家听他也姓杨,只怕真有些牵连,不敢过于刁难,只得道:“那请公子稍候,我先去通报杨大人。”冷凌秋心中却是惶惶不安,心想自己离开杨府多年,也不知杨大人还能不能记得他。好在过不多时,那管家便速即而出,点头哈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怠慢,还请公子莫放在心上,公子这便随我来吧。”说完便恭敬有礼将他请入府内。
冷凌秋见他前倨后恭,态度急转直上,反倒有些被弄糊涂了。不过只要能见到杨大人,便也不去管他。跟着他一路前行,过前厅,入后堂,便见一座廊桥,廊桥尽头乃是一座小院,那管家卑笑道:“小的就只送公子到此了,杨大人便在那院中,只管前去就好,小人这便告退了。”说完便转身离去。冷凌秋见那院落偏居一偶,与整个府中格局大有差别,还真像是为贵人单独准备的客房,虽说地处幽静之处,此时却是灯火通明。
想着能再见杨大人,冷凌秋心中已是五味杂陈,却不知见面后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比较好。想那朝堂之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那王振狡黠诡诈,诌上抑下。而杨大人古稀之年又要处理政务,还须防小人奸妄暗算,定是疲于应付。这才累出病来,不得不辞官回乡,他定是老了罢。否则圣上又岂能让这五朝元老轻易离去,他是先皇托孤之臣,圣上离不开他,朝廷离不开他,天下百姓也离不开他,他这一走,那王振便无人制衡,若让这等奸人只手遮天,那从此这个天下,只怕是再无宁日了。
冷凌秋一通胡思乱想,却不敢想象杨大人的模样,他不敢想他的头发是否都白了,也不敢想他的背是否已驼了,不敢想他的腰板是否还像以前那般挺直,不敢想他眼神是否早已浑浊不清,不敢想他其实早已想过的一切,他每迈出一步,心便跳快一分,当他走到廊桥中间时,他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是那么快,是那么急。他不得不无视内心的忐忑和惴惴不安,因为他的步伐越来越小,几乎驻足不前,若再这样,便是再过一个时辰也到不了那重院落。他甚至有些犹豫,自己还要不要见他。
便在这时,那院落中“吱呀”一声,开出一道门来,一道烛火的亮光瞬间照在他几乎晕厥的身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斜影。那院中一把竹椅,椅上坐着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人抬起头来,被岁月磨砺过的脸颊上,一道道皱纹便似鸿沟深壑般记录下他曾经的过往。他的嘴动了,很轻、很细、细弱蚊吟,细得似乎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但冷凌秋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僮儿,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