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凝目看着九娘的背影,紧握的双手慢慢放松了下来。有根细细的线,把那个已经被放逐到天外的陈太初慢慢牵了回来,有岸可泊。
他明白她贸然冲出来,冒着不敬长辈的罪名,是为了维护爹爹的声誉,为了陈苏两家不至于因此事翻脸。九娘,还是那个顾全大局的九娘,看她捧着牌位,应该是要代苏昕和自己拜堂。他忽然松了一口气。她不怪他。在他跪下求亲时,他就明白了,她没有怪他,她也没有怨他。她懂他的。
“九娘曾在表舅母遗留下的手札上见过此言。”九娘侧身对苏昉福了一福,又转向苏瞻:“敢问表舅,表舅母素有贤名,为何会对陈家表叔作此评价?听表舅所言,陈家表叔连阿昕都要利用,岂不是卑鄙无耻之徒?怎么会天下君子,俱不如他?表舅母当年又怎会一叶障目的?”
苏瞻一怔,看了苏昉一眼。苏昉点了点头,垂眸不语。
“一边是表舅,一边是表叔,两头都是亲戚。若是真如表舅所言,九娘也该禀报家中长辈,亲君子,远小人才是。表舅也该让天下人看清楚陈家的真面目,不然大赵万民还以为陈表叔家一门忠勇,都是英雄人物呢!”九娘深深福了一福,美目中泛起光彩:“请问表舅母究竟为何说天下君子,俱不如他?”
苏瞻胸口忍不住微微起伏起来,他看着九娘,又看向陈太初:“阿昉娘亲在世的时候,待阿昕如亲生的女儿,是我太过伤心阿昕离世。我在外头听见许多风言风语,一时激愤,错怪你爹爹和你了。但亲事还是要退的,你先回去,改日我必定登门向你爹爹请罪。”
苏瞩长叹一声,握住妻子的手。史氏却挣开来,不顾苏瞩的阻止,站起身对苏瞻哭道:“大哥!当年你入狱的时候,大嫂一个人忙里忙外。弟妹粗笨,没有照顾好她,没帮上什么忙,害她太过劳累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苏瞩大喝一声:“好了!娘子你不要再说了!”那件事是大哥心里的刺,碰不得的!
史氏摇头哭道:“那日家里没人给大哥你送饭,你就写了绝命书,新党旧党没一个人替大哥你说话,是太初的爹爹替你把绝命书送到官家面前的,不是吗?阿玞跟我说过的!她不会看错人的!大哥求你了,让阿昕好好嫁去陈家吧!二郎说了,待阿昕和太初回过门,他就辞官带着我们回乡去,我们和陈家的亲事,不会给大哥添麻烦的!”
苏瞻胸口被灼得剧疼,又是狼狈又是恼怒。史氏愚鲁,妇人之见不识大体。两家联姻,又岂是这么容易撇清的。他怒视着苏瞩:“二弟也执意如此吗?!”
苏昉有些茫然,看向九娘。九娘神情平静,已退回了屏风边上。九娘问的话,原来是这个缘故。不,不对,不是九娘要问的,是九娘替娘亲问的,娘在替陈家打抱不平,娘为何不怪陈太初?还有,陈青他,于爹爹有恩,爹爹也是肯定知道的。可苏家从来没和陈家往来过。不朋不党,无欲无求。……苏昉看向父亲,他很少看见父亲发火。
苏瞩看着长兄,又看了陈太初一眼,叹息了一声,不得不开口道:“大哥别急。我仔细想过的。一来就算阿昕嫁去陈家,大哥你和阿昉,同燕王之间,也已出了五服。二来齐国公早已无兵权在手,今日也特地说了苏陈两家联姻后,十日内他就辞爵去秦州做田舍翁,免得燕王和大哥为难。三来,太初这孩子,前程似锦,却为了苦命的阿昕,宁愿放弃仕途做个郡马都尉,我和娘子又怎么忍心再怪他?这几年在朝中大哥也顺当,就容二弟我不识大局一次,我也想辞了官带着母亲回眉州去,还请大哥成全。”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又内疚又惭愧,深觉对不起兄长。
苏瞻气极,却不愿在苏昉陈太初面前失态,痛心疾首地看着苏瞩。为了一门冥婚,他竟然宁可辞官!不忍心怪陈太初,倒忍心将苏家绑上日后的外戚的大船上!宫中争斗明明已经和他说得清清楚楚!
苏瞻慢慢坐回椅中,感觉从未如此心力交瘁过。阿昉,因为他娘的缘故,不愿科考不愿入仕。现在二弟,为了逝去的阿昕,竟然也要背弃家族,辞官而去。苏家嫡系原本就只有他兄弟二人!众叛亲离这四个字,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陈太初上前对着苏瞻拱手道:“苏相,陈家一门诚意,还望苏相成全小侄和昭华的亲事。”连一声大伯他也不愿意叫了。
苏瞻转头看向苏瞩夫妻,沉声道:“你们不忍心责怪他害了阿昕的性命,好一个不忍心哪。我这个做大伯的,阿昉这个做堂兄的,如果还要怪他,是不是就不合情理不近人情了?”
史氏捂住嘴,靠在丈夫身上,浑身颤抖不已。她不怪那玉坠,不怪阿昉,她都不允许任何人提起那玉坠的事,免得阿昉自责,她又怎么能怪陈太初!要怪都怪命!
苏昉心中混沌得厉害,他看向九娘。
九娘怜惜地看着苏昉,心里更痛。她感激史氏不让阿昉知道那玉坠才是害死阿昕的缘故,她有多自责,阿昉只会更自责。
“表舅。”九娘轻声唤苏瞻。
苏瞻皱起眉,眯起眼:“你又有何事?”孟家尽出惹事生非的女子,生养的,娶进门的,没有一个省心的!
九娘垂眸低声道:“请恕九娘无状。上次在这里,惊闻阿昉哥哥的娘亲竟然是被她一直善待的堂妹所害,也见到表舅伤心欲绝。若是阿昉哥哥的外翁外婆还在,他们是会怪表舅您害死了表舅母,还是会不忍心怪您,让您好好照顾阿昉哥哥呢?”
堂上一片死寂。屏风后的程氏腿都软了,打人不打脸,戳人不戳心哪,阿妧你真是胆大包天!
苏瞻浑身颤抖起来,几疑自己听错了,明明她声音很轻,为何震得他耳中疼?谁敢对他说那件事这种话!谁敢!
九娘抬起澄清的眸子,无悲无喜:“人已经去了,有仇报仇便是,让那行凶者血债血偿,自是应当的。一味责怪那无心之失的人,若能让死者活过来,自然要责怪。可若是不能,难道不是要先顾着死者身后事和还活着的人吗?表舅连害死表舅母之人都能不送官,不报仇,好生养在家里,不也是为了活着的人吗?又为何不能放过太初呢?”
苏瞻霍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九娘身前,手腕一抬,不得不停在了不避不让的九娘脸颊边。苏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两眼通红,仰着下巴,抿唇不语。
九娘扬了扬眉:“九娘出言不逊,理应被表舅掌掴教训。阿昉哥哥勿拦着。九娘认罚。只望表舅多加顾念。表舅母的死,最痛心最自责的人,恐怕是娶了行凶之人的表舅您啊。阿昕的死,最痛心最自责的,也是陈太初啊。”她看向苏昉,哽咽道:“世上又有谁能没有过错没有无心之失?阿昉哥哥,你娘亲也识人不明,引狼入室,她肯定怪自己害得你幼年失母,怪自己不能看着你读书写字,怪自己没能看着你长大。她不知道多么自责呢,你怪她吗?怪不怪她?”
苏昉忍住泪,慢慢松开父亲的手:“爹爹!您就允了吧。”
苏瞻只觉得万箭攒心,他看着儿子,无力地垂下了手,颓然往身后的苏瞩夫妻,陈太初面上一一看过去。
外面喜乐震天,他心上成千上万个血洞,以为盖着就不疼了,此时却被掀开来,汩汩流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