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们去吧,莫误了吉时。”苏瞻点了点头,转向苏瞩道:“你先不要辞官,先帝当年调你回京时就说过举贤不避亲,你我亲兄弟也无需避嫌。户部没了你终究是不行的。既然陈汉臣要归隐,你就留下。”他定了定神,又对陈太初说:“行礼吧,叫大伯。”
他返身往上首坐下,高大的身形竟微微有些佝偻,面上掩不住哀痛心伤。
克择官一看门开了,陈太初和女家捧着牌位的姐妹出了门,立刻高喊:“吉时到——!!!”
乐官们卖力地吹奏着,听着还真的有了点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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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萃阁,你是郭氏阿梧!你怎么会?——”定王喃喃道。
阮婆婆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摸了摸赵元永的小手:“原来殿下还记得珑梧的小名哪。”
“珑萃阁因你和你妹妹萃桐得名,自然记得。”定王感叹道。他被接入宫的时候才六岁,两个侄子都比他大。侄子们都毕恭毕敬地行礼称他皇叔,只有郭珑梧和他同岁,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气得他去大嫂郭皇后那里告状。郭珑梧吃了板子后,很久都没理过他,远远看见他就跑了。他好像因为这个还被大哥训斥了一顿。其他的都记不起来,这个他还有印象。
赵栩轻声道:“郭氏?她难道是武宗元后郭皇后的——?”
定王点了点头:“她们两姊妹是郭皇后嫡亲的侄女,出身于代北郭氏。我大哥武宗还没登基时,她们就被郭皇后接到潜邸亲自抚育了,和兆王、元禧太子兄弟二人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阿梧,我记得当年你们姊妹两个都被封为了县君。”
阮婆婆神情柔和,露出一丝笑意:“定王殿下好记性,姑母还有表哥们都待我姐妹极好。每年金明池嬉水,表哥们都带着我们登上龙舟的三楼,站在船舷上头,感觉比宝津楼还高呢。在宫里,姑母常带着我们蹴鞠捶丸打马球。那时候,好几位长公主也经常回宫来打马球,真是热闹又开心啊。”
赵栩有点出神,她声音苍老,有点嘶哑,说的话却让他不经意想起金明池救阿妧那回。几十年前,这婆婆年纪还小,也和在船舷上站着笑着的阿予一样高兴吧。命运际遇难测,当年的她,出身名门,姑母是皇后,表哥是太子,最后哪想到却成了眼盲的老妪,谋逆的犯人,被困在这里。
定王也有点难过,叹了口气:“那时候曹皇后还只是曹婕妤呢,当年宫里十几个妃嫔,生的都是皇子,一位公主也没有,你们姐妹两个虽说只是县君,却是被当作公主对待的。”
他皱起眉头:“郭皇后仙逝后,我记得你们就被郭家接出了宫——”
赵栩拍了拍头,恍然道:“婆婆您既然是元禧太子嫡亲的舅家表妹,又在宫里住了好些年,那么是您将寿春郡王从曹皇后手中带出去的?元禧太子那份卷宗也是您送到武宗皇帝手里的?”怪不得她会是阮玉郎最看重的家人。
阮婆婆咳了两声,就着赵元永的手喝了口水:“不错,姑母待我和阿桐亲如己出。她去世时,我们虽然出了宫,却还在京中自己家里住着,和表哥们也常来往。”
赵栩在心底思量着,孟家的老太爷孟山定,青神王氏的王方,是元禧太子身边最得力之人,自然会和这位郭氏也相识。阮家是孟老太爷的母族,那么阮玉真应该和阮眉娘一样,都是孟老太爷的表妹。而陈家又是孟老太爷的妻族,想到这个,赵栩不由得眼皮一跳。
“后来表哥出了事,亏得有玉真在。结果玉真不久竟然也出了事!我们知道得虽然晚了一些,可幸好宫里的尚宫和女史内侍,也有不少人是潜邸时就跟随姑母的,对表哥忠心耿耿,她们费尽力气才保住了玉郎的命。曹氏怕事情败露,竟将他偷偷送出了宫。我们找了大半年,才找到玉郎。”她想起往事浑身发抖,干呕了两声,才慢慢侧头转向定王,毫无焦点的眼中全是泪水:“殿下怕不知道那曹氏有多恶毒,玉郎才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些贼人纵被孟山定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定王打了个寒颤,那种身上散发着腐臭老朽味道的老内侍——他不愿再想,合了合眼,低声道:“原来是你和孟山定救了他……”
“只是可惜那份罪证刚送到姑父手里,就被入内内侍省的眼线禀告了曹氏。”阮婆婆叹了口气:“曹氏得了报应,她儿子魏王虽然做了成宗皇帝,也是不得好死的。这仇也算报了。可是玉郎他放不下啊。他还在恨,谁都恨——可你们要是想拿我威胁玉郎,我老婆子宁愿一死。就是定王殿下,当年您和表哥们也是一起长大的,请给大郎这孩子一条生路吧。这都隔了多少代人了,放过他吧。”
定王默然不语,看向赵栩。
赵栩无奈地看着定王,难道他像是会杀戮妇孺之人?他不过要用她们一老一小,把阮玉郎引出来而已。
赵栩叹了口气:“婆婆你如实回答我问的话,我就替皇太叔翁应承你,赵元永不会有事。”
阮婆婆赶紧点了点头:“好好好,你问。但凡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可我真不知道玉郎在哪里!眉娘又会在哪里!我瞎了好些年了,都是燕素莺素在照顾我。”她脸上显出紧张的神情。
赵栩轻声道:“我不问那个,就想知道些当年的旧事。婆婆你既然是郭皇后的侄女,为何变成了阮婆婆?阮玉郎之母阮玉真,究竟是不是和阮眉娘一样,同是孟山定的表妹?您这个阮姓,和阮玉真阮眉娘是不是同一家?还有,你,可认得孟山定的发妻陈氏?”赵栩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心陡然悬了起来。
阮婆婆想了想:“说来话长。当年我八岁出宫,十六岁嫁给了陈留阮氏,自然就成了阮家的人。那时曹氏才做了三年皇后,大表哥已经疯了两年,二表哥刚被册立为皇太子,时不时还能偷偷溜出宫到翰林巷孟家和我们见见面。”她顿了顿,有些哽咽:“孟山定三兄弟的娘亲阮氏,是我夫君的姑母。孟山定和我夫君是姑表兄弟,原先同在表哥身边当差,因为我,自然也都成了我表哥的亲戚,和表哥也就更亲近了。”
赵栩屏息等着,托着腮的手掌变成了拳头。
“陈留阮氏?可是出过建安七子阮步兵的陈留阮氏一族?”定王站起身来,走近了阮婆婆,默默看了她片刻:“成宗驾崩时,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阮思宗谋逆逼宫,他是——?”
阮婆婆无神的眼中落下滚滚热泪:“不错,他便是我郭珑梧的夫君!他要为我表哥和玉郎讨回公道,才和孟山定相约里应外合起事!只因孟二郎,才害得——”她提起几十年前的旧事,不免激动起来,连连喘气。
定王的背越发驼了。这件事他记得。孟二郎护驾有功,为救年幼的官家赵璟捐躯。孟三郎又为救孟二郎而死。最后孟山定临阵倒戈,诱阮思宗入福宁殿,生擒之,就是这样,宫中也血流成河,死伤近千人。孟山定虽然戴罪立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孟家,却成了一个废人。阮思宗谋逆,斩首示众。父子年龄在十六岁以上的绞杀。十五岁以下的儿子,母女妻妾,儿子的妻妾,同祖父的兄弟姊妹,部曲资财田宅一并没官。当年他是监斩官,阮思宗毫无悔意,不肯跪下,是被打碎了膝盖压于地上斩首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定王叹了口气。孰是孰非,在成王败寇前面,已经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