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怒潮狂涛
整个事件从开始演化到发生质变,其实不过就是转瞬的时间,拱宸桥日租界当局未必就不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也并非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就长期以来形成的作威作福观念下,人的思维和价值观已经高度扭曲了,视不正常为正常,视正常为匪夷所思,于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按照日本人的理解,警探即便捅了漏子,那也是针对中国人的,从来只有支那人向日本人道歉,哪有大和民族反过来向东亚病夫低头的?于是,强顶着不承认错误,虽然把人放了,但压根就没有追究警探的意思,甚至认为还会和以前一样,一阵风就过去了,中国人么死了就死了,反正人这么多。
但民众被日租界当局置若罔闻的态度给激怒了。若是搁在大清,这件事情说不定地方官早就压下来了,但民国以后,地方民族主义思潮大为热烈,特别是杭州这样的省城,更是各种风气的中心,民众早不是蠢笨如待宰羔羊那样的愚民,相反在一群开了眼界的商人的带领下觉悟了许多。尤其是经过清末铁路大潮和沪杭甬铁路风潮洗礼的浙江民众,又发现了和昨日何其类似的场景?
原浙江都督汤寿潜因为在二次革命中站错立场而靠边站后,无一日不在寻思东山再起的机会,遇到如此天赐良机,岂能错过,当下带了一帮旧日的亲朋鼓噪起来。也活该日本人倒霉,正在这个关键时期,从北京回乡探亲的章炳麟也得知了此事,太炎先生虽然和老汤不是一路人,但在投身政治运动上却有着天生的狂热,北京风云渐定,秦大总统坐稳了江山,对太炎先生言听计从,早就让先生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心态,这会逮到机会,“章疯子”岂会错过,当下拿出原来写《**中国国民党》的架势,文字炸弹一股脑儿地对着日本人倾泻而去。老先生在日本可是游历多年的,当下骂得入骨三分,很多40岁,原以为日趋保守、激情不在的绅士了章疯子的文章后,无不感觉热血沸腾,用他们的话说——昔日国势衰落,以至于让洋鬼子如此猖獗,如今国势蒸蒸日上,国防军还屡战屡胜,日本鬼子居然还如此跋扈,可见是绝对不能再软弱了,非得给这帮混蛋一点颜色不可。
以省立师范为首的一般中高等学校学子本来就因为哀伤同窗之死而怒火万丈,在经过几个同行之人对鬼子暴行绘声绘色、略带添油加醋的描写,更是一腔怒火夺路狂奔,就差聚众冲击日租界了,但闹事的已经不是一次二次。
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浙江省国安局和腾龙社特派组早就收到了北京的密电训令,正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哪会有什么弹压心思?便连浙江省警察厅和杭州市警察局都听到了风声,由得民众闹腾,是故放任不管,怒骂也好,罢课也罢,抵制日货等等……反正都是冲着鬼子去的,他们才懒得操心。
2天之后,唐四条公开发表,从上到下对地方形成了挤压。就浙江省政府而言,是绝不希望到事情闹大的,因为前清无数次的经验教训都提醒着他们,一旦发生中外纠纷,不管是非曲直如何,朝廷要打板子的肯定是地方。但现在唐4条公开发表后,浙江方面便没有了退路——在下,各类民众抗议此起彼伏,硬拖着不理会,只能是造成执政不稳的态势,在上,中央已经明确表态,如果顶着不办,大总统也好,国务院也罢,恐怕就有雷霆之怒。
无奈之下,浙江当局只能按照唐四条的要求进行交涉,具体负责交涉的,恰好就是民政厅的副厅长同时兼任人民党浙江省党部书记长的叶鉁。
叶鉁是留日学生出身,而且是东京帝国大学法政专业的高材生,同大多数热衷革命、醉心于政治运动而荒废了学业的留日学生不同,叶鉁不但学问扎实,而且政治倾向趋于保守,当时是专注于立宪和改良的,学成回国的时候,还参加了清廷留学人才录用考试,得了进士出身的头衔和法部主事的官职。后来因为继任浙江巡抚的增韫需要人才,才从京城调回浙江就任。
由于增韫和秦时竹当年的一番关系,叶鉁和当时刚刚成立的人民之友关系相对密切,在抗击东三省鼠疫时,叶鉁不但亲临第一线救援,而且还在浙江发动了募捐,干起了民政的行当。在国会三次请愿活动中,叶鉁都是积极的干将,由于其身份特殊,没有加入张謇等人领导的江浙咨议局派别,反而成了人民之友的成员。
国会请愿的失败,干线国有和皇族内阁的出现使得叶鉁对清廷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他依然改弦易辙,与过去的保守改良决裂,在革命大潮初起的当口成了革命的支持者。虽然叶鉁不是长久以来的革命派,但鉴于他的学问和地位,更鉴于他的品格和号召力,无论是汤寿潜、朱瑞还是蒋尊簋督浙,叶鉁的地位都不曾动摇。当然,叶鉁人民党创始人的身份也一直保留了下来,在浙江省分部中,他的地位仅次于沈钧儒。甚至就一般而论,他的资历还要比沈钧儒更有说服力,只是因为两人私交不错,他又深感沈钧儒在政治中比他更具有洞察力和领导力,因此甘愿居次,承担了大量的日常工作。在护法革命时期,以张謇、汤寿潜为首的南方派曾经有过这样那样不和谐的声音,但就浙江省党部而言,却从来都是站在拥护人民党政治局的一贯立场上,这一点不仅沈钧儒,便是秦时竹、葛洪义等一干党内大佬都交口称赞。
按照唐绍仪的意思,原本内阁改组时要准备从地方吸收新鲜血液进入中央的,叶鉁就是法部的储备人选,但叶鉁因为浙江经历了次更换都督的风波,尚未平静,所以没有就任,留在了民政厅副厅长的位置上。这次面临唐四条的尴尬局面,原本是不用他出面,但蒋尊簋选来选去,还是觉得派叶鉁最为恰当。
甫一见面,叶鉁就感觉气氛很不寻常。日方派出的是小田领事,小田上去一派和气,但却是一个阴毒歹恶的人物,从前清时节便一直留驻日租界,不少当地官员都吃过他的苦头。对叶鉁而言,更为不利的是,小田对一切比他强的人都极为嫉妒,叶鉁帝国大学出身的经历对照一所普通学校出来的小田,自然让后者感到格外不快。这次交涉,小田原本就抱定了敷衍、推卸的态度,再加上对叶鉁的不喜,格外让人反感。
叶鉁来之前曾经有过一个估计,现在事件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固然责任全部都在日方,但中方逐渐强硬的态度也是造成事情激化的原因之一。他很客观的认识道,由于民族主义情绪的滋长和东北、山东两场冲突的结果,大大刺激了民众的心态,使得他们对整个情况都抱有很高的期望。从前清时节的卑躬屈膝一下子发展到目前的据理力争、步步不让,不要说素来骄横的日本租界当局不会适应,便连叶鉁这样的体制中人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按照叶鉁的理解,唐四条的原则固然是不错的,也完全合情合理,但就目前的形势和一贯以来的情况来,让日方答应是不可能的。他希望至少通过交涉能让日本人接受其中的2~条,这样,既可以平息整个事态,消除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消除中央对地方的压力,又不至于引起日方强烈反弹。对叶鉁而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如果单纯是口号式的宣讲,和前清那些崇尚清谈,实质百无一用的清流有什么区别?当年在法部,这样的人物见得太多了,想起来便要作呕。
但没想到的是,见了小田的面,还没开始切入正题,对方已经甩过来两句话:“鄙人已经从报章得知了唐绍仪先生的4条要求,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大日本帝国在租界里拥有管理全权,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完全轮不到中国方面指手画脚;第二点,对于目前报章舆论上的反日观点,鄙人和租界行政当局抱有极大的戒心,强烈要求中国地方政府予以取缔,对为首分子进行严惩……”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的典型,不仅将日方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将中方的唐四条干脆利落地拒绝,并且还反过来对中国内政指手画脚,叶鉁忍住愤怒,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道:“租界管理职权固然包罗众多,但对于损害中方利益的做法,并不因为其所处的领域不同而发生性质变化……”
小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次的事件,我们已经经过了调查,确信警探是在正常执行公务,中国学生在租界范围内与他人形成纠纷并进而发展到冲突,警探使用了他所认为必要的临机处置方式,至于那个学生的病故,纯粹是因为水土不服……我们做过尸检,一直认为,他身上没有致命伤口!”
听到对方将“病故”两字加重了语气强调,叶鉁便怒不可遏:“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学生,如何仅仅会因为水土不服而送命?况且,他来到杭州已经是半年有余了,为什么初来杭州没有发生水土不服,偏偏过了半年才会发生?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解释和理由很牵强么?”
“恕我无可奉告,我只表达我的法,同时重申,我们在这件事上没有分毫的做错。”小田未尝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存了推卸责任的心思,干脆一切都否认得干干脆脆。
一股无名火“腾”地燃烧起来,叶鉁怒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是某些人说了就是那样,事实上,我们经过调查,所谓的受害者与他人产生纠纷并且发生冲突的原因根本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而是一伙地痞流氓在敲诈勒索学生。学生为了维护自身权益才与对方起了争执,日方的警探不分青红皂白就殴打学生,这难道不是过错么?而且,我很难想象,如果仅仅是一般的殴打,会至于置人于死地么?”
“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不,但我更认为应该建立一个联合调查组,不但要查警探做了些什么,而且要查警探与冲突的另一方之间的关系——我不止一次地接到报告,谓某些租界警探是黑势力的保护人。”
“你这是诽谤。”小田抬着一张涨红成猪肝色的脸孔,“我要向外交部进行抗议,让他们对浙江省当局进行训诫……”
面对如此颠倒黑白的谈判对手,叶鉁怒火中烧,掷地有声地说道:“既然贵方是这样的态度,那我便告辞了,希望你们记住,现在不是前清时节,哪怕租界也不能为所欲为地乱来,要知道,租界领土主权仍然是属于中国的……”
出了领事馆,叶鉁原本是要直接返回的,但他想了想,没有走,而是到了现场去调查目击者反映的情况。结果显示,几乎所有目睹了事情整个过程的人都讲述了流氓如何施虐,与流氓相勾结的警探如何草菅人命,有个长者流着眼泪道:“我是亲眼着那学生娃被鬼子的警探一顿劈头盖脑的乱打而倒了下去,当时头上的血溅开来尺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