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睿有些羡慕地看着言希荨为姐姐跑前跑后忙里忙外,神态永远温和,不徐不急,便是再多的心烦,看到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也全都抹平了。他妈妈虽然也全职照顾他,一般除了回家洗衣做饭外总是陪着他,但是多年的患病生涯,不光消耗掉了他的所有元气,连带着父母也早被拖垮,爸爸白天忙着睡觉,往往在傍晚时分,赶在医院探视时间还没结束才能抽空过来看看他,问几句“有没有觉得好一点”等老生常谈的话,然后再匆匆离去,他知道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太多生活的重担压在父亲身上,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表达情感,都用在挣钱上了。要知道,他住一天院,光床位费和基础护理费加在一起,就有近二百块,这还算最少的。而母亲,每每望向他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担忧,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吓到他,如果不是陈智睿很肯定自己一直努力呼吸,大约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停尸在床了。
这样的父母,让他倍感压力,他们活着的全部动力是治好他,他活着的全部意义是给父母坚持下去的理由。与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逼相比,言江黎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可是为什么她一个人生病了,倒霉了,便恨不得拉全世界来陪葬呢?首当其冲的,便是言希荨。
上一次入院,大约是三个月之前,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胸口总是闷闷的,虽然理论上还没有到需要接受手术的时间段——他上次手术是在九个月以前,按照肿瘤以往的生长速度,至少得一年才会长到器官承受不住压力的地步,但不排除肿瘤恶化的可能,所以家里人不敢耽误,当天就送他进了医院,做完一套检查,等结果时也没想回家,生怕万一有什么意外,连抢救都来不及,不如安安心心住在医院吸点氧。于是办理了住院手续的他就很不幸与言江黎做了病友,那个时候她刚刚接受完手术,大约是被切去了女性特征的一部分,以后身材总会受到点影响,几乎她家只要有人在她身边,她便自动开启水龙头模式,哭得不亦乐乎,陈智壑曾经一度非常担心自己会被眼泪冲跑。而且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来说,从未体会过感情,更没有对哪个女孩动过心,怜香惜玉的被动技能没有解锁,听到女人哭,这个女人还跟他除了分享一间病房没有一毛钱关系,他只觉得心烦异常,如果不是肿瘤病房一贯生意火爆他没得换,想要回家他妈妈也眼泪汪汪地求他,他还真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所以才会对言希荨充满同情啊喂!怎么忍得了的?也深深地庆幸,幸亏自己没有姐妹这种奇怪的生物!
有的时候陈智睿明显能看得出言希荨也忍不了了,时常找借口出去平息平息即将暴走的心态,两位深受言江黎眼泪之害的难兄难弟几乎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得知言希荨是公务员,陈智睿很是羡慕,他有个远房表姐,远到什么程度呢?一年都不定能在家庭聚会上见上一面,自己生病住院多年,他们一次都没来探望过,这位表姐前两年大学毕业考上了他们本地的公务员后,姨妈给所有亲戚打了电话,无论平常是否有联系,专门炫耀自己养了个如此出息的女儿,用她的原话说,就是上千人报名竞争才招三个人,简直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录取率还低,从此后吃上皇粮,衣食无忧了!
陈智睿之所以记这么清楚,是因为那远房姨妈兴奋太过,还专门把住得近的亲戚都叫过去吃了顿饭,陈智睿因为那段时间病情稳定,完全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便跟着父母一起去蹭顿好的,家里边经济并不宽裕,总是能省就省,他不忍心自己营养均衡父母吃糠咽菜,从不让单独给他准备小灶,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饿得快的时候,席上吃得着急了些,便得了那姨妈的冷嘲热讽,与她优秀的女儿相比,陈智睿简直被秒得渣都不剩,姨妈明里暗里说人的命天注定,治不好就别白搭钱之类,气得父亲当场带着自己老婆孩子摔筷子走人,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记忆不太愉快,所以陈智睿记得再清楚不过,知道考取公务员的不容易,对言希荨就多了几分敬仰,搞得言希荨没好意思告诉他考试与考试是有区别的,基层的岗位竞争要小得多,他羡慕错人了。当然,这些不妨碍言希荨向他解释自己的工作,谈那些生活得无比艰辛的穷人。
就像是曾经听这的一个故事,一个人总在抱怨自己穷得买不起鞋,每天光脚走路多么辛苦,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没有脚的人。言希荨拍了拍陈智睿瘦弱的肩膀,似是劝他又似是想说服自己:“这天底下比咱们过得惨的有的是,至少你还能住进医院,还看得起病,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有些人,连买药的钱都没有,还有些人,生下来就得了绝症被亲生父母放弃。没有逼到绝境,你永远不知道人性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珍惜你现在的生活吧,都不容易,好好活着。”
是啊,都不容易。活着才是最艰难的事。
听了三天言江黎魔音穿脑般的哭声,陈智睿终于等回了他的检验结果,病情没有恶化,大约是天气太热引起他的不适,平时多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等到肿瘤再长大些回来复诊即可。
不用立刻挨上一刀,陈智睿自然乐呵,而不用立刻支出一大笔钱,陈家父母也很高兴,一家人欢欢乐乐地收拾东西家走,陈智睿要了言希荨的联系方式,自那之后一直保持联系。
这一回,他住院准备手术,巧合地又跟言江黎住到一起。虽然头疼这爱哭包的泪水还是一如既往得多,但到底言希荨的知心大哥哥做得不错,他也就忍了。
陈智睿严格意义上来说得的不是恶性肿瘤,肿瘤的生长速度不快,对身体主要器官的攻击性不强,与那些动辄几个月就死的病人相比,他无疑是幸运的。但他的不幸在于,肿瘤生长的位置,让医生不敢冒险摘除全部。
这片多余的粥样肿瘤组织,生长在陈智睿的心脏周围,像一团杂草似的纵横交错,将他整个心脏严严实实包裹其中,相伴相生,大有你敢动我,我就与你同归于尽的架势,想要全部切除干净,陈智睿有九成的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根治的方法也有,那就是心脏移植手术,可是一来各种可供移植的器官是像大熊猫一样稀缺的资源,二来哪怕能找到合适的供体,各项费用加在一起已经高昂到普通家庭望而却步的程度,三来移植的器官终究不是自己打娘胎里长出来的,会产生排异反应,长期服用抗排异反应的药物也是笔不小的开支,这最后嘛,即使以上都不是问题,移植来器官也有理论上的使用年限,十年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年,便需要再次更换,这是个魔咒般的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