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玄奘归来,迦毕试王非常高兴,立即亲自上门拜见,并将玄奘请到都城内最大的大乘寺院里结夏安居。国中各个伽蓝知名的三藏法师也都来到了这里。
“这位是阿梨耶伐摩,圣胄法师,”国王指着座中几位长者,依次向玄奘介绍道,“这位是求那跋陀,德贤法师;还有这位,秣奴若瞿沙,如意声法师。”
玄奘早就听说过这些法师的大名,此时一见,心生欢喜,赶紧合掌参拜。
众人落座后,国王笑道:“本王一直想为大唐法师主持一场讲经论道法会。前两日不见了法师,倒让本王吓了一跳,还以为法师不肯留下来坐夏,偷着跑了呢。哈哈……”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贫僧既已答应了大王,又怎会食言?”
“说得也是啊,”迦毕拭王道,“法师乃得道高僧,不该受到怀疑。本王一向笃信大乘佛法,那些小乘僧人只会作法念咒,又怎及大乘佛师经义宏通?这回之所以留下法师,就是为了在我迦毕拭国宣扬大乘佛法。”
玄奘道:“善哉,大王愿弘佛法,实为不易。只是迦毕拭国的大众部佛法已经非常兴盛。其实,无论是大众部还是上座部,皆是佛法,皆当弘扬。”
此番话一说,在座诸师俱都点头。
“法师训诫的是,”国王叹息道,“说起来,本王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圣人们的训诫了。迦毕试国有数不清的神话传说和佛陀遗迹,本王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宏扬佛法,可尽管如此,心中依然盘旋着许多疑问。本王知道,这些都是我自身的愚痴所致。”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智慧仁德,又何必妄自菲薄?须知这世间有很多疑问都在自生自灭,甚至质疑者本身就是个疑问。”
国王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摇摇头:“听说佛陀住世的时候,一切道理都纯明透亮,好像灯塔之于航船,光明之于行旅。佛灭度后,正法逐渐消失,疑问也便越来越多。如今在我的国家,除了各部派的圣人法师,几乎没有人关心一个疑问是否获得了真实而正确的解答。”
“那么大王心中有什么疑问,能否说出来呢?”玄奘问道。
国王想了想,道:“本王想要知道的是,什么是国王的解脱?是与佛经中诸王的舍弃一样吗?而舍弃又是为了什么,又会造成什么?国王的解脱是否就是众生的解脱呢?”
玄奘摇头道:“大王,国王的解脱就是国王的解脱,与众生无关。但是,如果一个国王常将众生放在心上,最终是可以解脱自己的。”
“那么,我能否率领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一起登上解脱之舟呢?”迦毕拭王热切地问道,“尊贵的法师,您知道,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意味着我将要失去一切权力。如今,天意让大唐法师来到我国,让我可以利用这几天的法会,聆听圣贤的教诲,以求脑中痼疾的解决。”
听到“圣贤”二字,玄奘回头看了看那些迦毕拭高僧,目光在最年长的圣胄法师身上停留了下来。
圣胄法师微微一笑,道:“老衲一直喜欢雨安居。迦毕拭国的夏天很清凉,雨水又多,正是静心修行的好日子。古代圣贤们都说,静虑可以使视觉进入从未涉足的领域,它能帮助我们辨清藏在想象后面的真实。”
国王的目光有些迷茫,不明白这同自己的疑问有什么关系。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师点化。说来惭愧,圣人们在雨天安居不动,能够令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而玄奘却总是在安居日里心生疑惑。”
国王觉得奇怪:“像玄奘法师这样的人,对佛法还会有什么疑惑吗?”
“不,大王,”圣胄法师接口道,“玄奘法师的这些疑惑并非源于佛法,而是出于未知。”
“未知?”国王心中更奇,看向玄奘。
玄奘缓缓点头:“这一路上,玄奘看到和听到了许多关于佛法即将衰亡的事情。比如在梵衍那国,大雪山以东的小川泽僧伽蓝里保存有阿难弟子商诺迦缚婆的一袭九带僧衣,传说它要在佛法完全毁灭以后才会彻底坏掉。可玄奘看到它的时候,袈裟已经略呈变坏的迹象了;玄奘还看到了很多从前的东西——从前的寺院,从前的僧侣,从前的城垣、街道,从前的风土气韵,从前的文明和遗留下来的古迹,从前的一切一切,都遭到了破坏,一去不复返了。玄奘的疑惑便由此而生——佛法真的要走向衰微了吗?”
国王和法师们都沉默下来,这个问题太过沉重了。
像圣胄、德贤、如意声等部派法师,也都同玄奘一样,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佛法的衰微。他们均是德高望重的圣贤,却也只是精通一理,偏有所长,对圆融的佛学远未能透彻理解。至于其余众师,更是学不兼通,大小各别,因而各执一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承传的是正宗佛学,各部派相互争论,难有宁日。
过了好一会儿,国王终于打破寂静,开口道:“玄奘法师说得没错,其实本王心里也清楚得很,我们这个国家现在遭遇到了各种问题,每个人都感到焦虑,浮躁,心不能安,就像一个庞大的疯狂的象群,难以控制。本王今日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与诸位法师共同探讨,引导群迷,令正法久住。”
说罢,他热切的目光从每个高僧脸上掠过,僧人们却都沉默不语。
圣胄法师的目光望向玄奘,缓缓说道:“佛法或许会走向衰亡,但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玄奘没有接口,这句看似无理的问话让他若有所思。
“看来,大师不是一般人,所以能够获得解脱,”迦毕拭王叹道,“可是本王身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解脱?”
圣胄法师微微一笑:“老衲从未做过国王,又怎知国王该如何解脱呢?”
迦毕拭王一愣,道:“是了!如意声法师曾经做过国王,这个本王是知道的。那么,您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国王的解脱?”
“什么都不是,”如意声法师平静地答道,“所谓国王的解脱只不过是想逃离世间,或者说逃离现状罢了。”
“如何逃离?”国王又问。
“当然是放下,”如意声法师道,“作为国王,逃离的方法应该有很多,但每一条都不离‘放下’二字。”
“如意声大师所言甚是,”玄奘深有同感地说道,“很多年前,中原有一位君王,虔信佛法,数次舍身入寺,要大臣用重金去赎。却终因不能放下,而难以获得解脱。”
“本王也曾这么做过,”迦毕拭王道,“每年都造一尊一丈八尺高的银佛像;延请远近的名僧,建立戒坛;还定时召开无遮大会,用自己的财富来周济国中的贫困者和鳏夫寡妇。法师认为,这样都无法获得解脱吗?”
“所谓解脱,便是解除羁绊,”玄奘道,“可若是执著太多,不肯放下,等于自己又给自己增加了羁绊,岂非南辕北辙?”
“正是如此,”如意声法师点头道,“老衲当年离开王宫的时候,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当时,我在雪山上给自己筑了一座石屋,出门满目皆雪,不见一人,希望籍此来扑灭心中的烦恼之火,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解脱的感觉。现在看来,我执著于这种寂静清寒和出世的体验,难道不是一种羁绊吗?”
“那么,大师何时明白这个道理的?”国王茫然问道。
“直到有一天,我读了龙树菩萨的书,”如意声法师道,“龙树菩萨说,涅槃与空是等同的,但不是要出离世间,而是大彻大悟后对世间进行返观而有的新体验,是对世间、对一切有情的关注。”
“这便是大乘菩萨的说法呀,”国王感慨地说道,“那么,涅槃究竟是如何界定的呢?”
几位法师沉吟不语,他们在想,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向国王讲清这个概念。
经过片刻的宁静后,玄奘答道:“涅槃是我们的理想归趣。涅槃有三德,即法身、般若和解脱。无感不应是为法身;无境不照称为般若;无累不尽谓之解脱。所以涅槃即是世间,出世便是入世。”
看到国王在认真倾听,玄奘接着说道:“大王须知,真正的涅槃是离言绝相的,任何界定无非都只是譬喻而已,如同指月的手指,不可执著。除此之外,时间带给人的认识无非是一些世俗的经验,这些经验都是虚妄的感受,真正的解脱便是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妄。”
听到这里,国王默默点头,若有所思。
这国王看来悟性很高,玄奘便试着同他讲起了唯识:“由于有了虚妄的感受,人们才谈论时间、自我,以及诸般事物。这些可以言说的东西都是依赖于识而变生出来的。识总共只有三种,其一为能异熟的识,其二为能思量的识,其三为能明了区别对象的识。而含藏和异熟一切种子的是阿赖耶识。”
“这个本王知道,”迦毕拭王道,“在梵文中,‘阿赖耶’是储藏的意思。”
“大王说得极是,”玄奘道,“阿赖耶识常与意识活动及意识的对象之间的关联与接触、警觉或注意、感受、思想、意志等五种心的属性相对应,但并不因此产生爱憎之类的情感感受。它本身的品性是没有染污的,也不会先决地确定善恶,它只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接受前六识对它的影响——接受善的影响,形成善的种子;接受恶的影响,形成恶的种子。五种心的属性也是这样,它使潜在的意识变为现行的意识,又使现行的意识变为潜在的意识。”
“难道识都是不能思量的吗?”国王又问。
“能思量,”玄奘答道,“这样的识被称为末那识,它依仗阿赖耶识,并以其为意识活动的对象,思量是它的基本特征,这也是自我意识。”
“原来如此。”国王若有所思地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