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道:“四种烦恼总是伴随末那识,因而末那识是染的,会障碍善的意识的形成,但它除了产生自我意识外,并无其它的行为,所以它本身是不定的。四种烦恼与生俱来,生而有之,只有到了能像阿罗汉那样取得灭定的精神境界和彻底超脱世界时,它们才不存在……”
听了这些理论,国王甚是欢喜,并且立即想到要与众人分享。于是,他决定召开法会,云集众僧,请大唐高僧登上法座,为众僧讲说佛法。
这样的场面,是玄奘再熟悉不过的了,不同的是,这里的佛法本就炽盛,与会众僧有很多是各国各部之权威,因而不需要讲什么基础佛法,玄奘选择了近日常习的“八识”一说,侃侃而谈——
“人有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识和阿赖耶识。前七识都有产生、发展、毁坏和灭亡的时候,只有第八阿赖耶识的‘我’,是吾人的真心本性,它可以随着我们流转五趣六道、轮回天上人间,是永恒不会消灭的。
“阿赖耶识就像念珠的线,把一颗颗的念珠串起来;把我们一期一期、一阶段一阶段的生命衔接起来。它是生命真正的主人,生命的业力流转,丝毫不差。
“阿赖耶识含藏并转化为一切存在的现象,以得成五重观法,最后的目的是完成解脱的过程,即由有漏而无漏,由染而净,转识成智。随修证者由浅至深的实践,而有层次渐高的四种智慧:成所作智,妙观察智,成就平等性智,大圆镜智。一旦证得大圆镜智,至此则入佛位了……”
与会众位法师,有学大乘的,有学声闻、缘觉的,其中很多人也算是各地著名的僧界领袖,他们互有门户之见,学不兼通,大小各别。对于这位东土法师的说法,很不以为然,纷纷提出疑义——
“法师所讲的佛法,一会儿声闻乘,一会儿缘觉乘,一会儿又是大众部菩萨乘,法门也各自不同,这样的修行有何用?又如何能使人信服?”一位老僧起身问道。
玄奘道:“三乘法门皆是世尊亲口所说的经典,怎能说没有用?”
“你这样混淆大小乘,声闻、缘觉,是为谤法!”那位老僧怒气冲冲地说道。
玄奘道:“经中有云,若有人说此法是,彼法非。如是说者,亦名谤法。”
老僧一愣,他知玄奘引用的是“圣言量”,心中不服,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怒斥道:“照你这样说来,这诵经、持咒、念佛也可以同时修持了?”
“贫僧认为这并无不妥之处。”玄奘平静地答道。
“你这叫夹杂!”那老僧更怒,“同时间一次修很多种法,心肯定是无法专一的。”
“大师,佛经里从来就没有夹杂这种说法,”玄奘正色道,“只要依照经典来奉行,就没有问题。”
听了这话,众僧“嗡嗡”之声不绝,数人欲起来辩驳,一时间,法会变成了辩经大会,玄奘成了论主,各部纷纷向他发难置疑。
玄奘备谙众教,兼通大小乘,随人发问,应答如流,并且能针对各部的偏执之说,从各部自己的观点出发,娓娓道来。
如意生法师也开始提问:“法师是个行路人,理应明白,要到哪里去,当然是选择一条道路。难道还能这条路走走,那条路走走吗?”
“我们的目的是到彼岸,”玄奘道,“因此,世尊所说的各种法门不是道路,而是我们的舟帆。如果我们只乘小舟,遇波翻浪卷之时就会翻船;如若只乘大舟,遇狭窄处就难以通过。”
佛国之人都喜欢比喻,听了这话,大多数人已经在频频点头了。
“依法师之言,弟子可以这几个法门一起修吗?”一个年轻沙门突然开口问道。
“当然可以!”玄奘很干脆地答道,“其实,所谓法门原本就是人们后来加的,皆由戒、定、慧为宗旨,也就是说,无论修何等法门皆应守戒持之,尔后观想入定,最后深入经海,最终都会成就。《圆觉经》上就有三个法门同时修的。”
“莫要听了他的邪论,”先前问话的老僧道,“你若大小乘兼修,只会给自己惹来烦恼。”
玄奘摇头道:“弟子认为,学了一大堆不等于一定有烦恼;只学一种也不一定就没烦恼。大师现在不就被无明烦恼上身了吗?”
老僧听了这话,登时脸现怒容:“你这外乡人!是想用你的口舌之剑毁了迦毕拭国的正法吗?”
“弟子不敢,”玄奘合掌道,“弟子绝非与各位法师辩论争胜,只是为了澄清见解。”
“大唐法师果然辩才无碍,”圣胄法师缓缓说道,“但是世尊也的确说过‘一门深入’这样的话的,观自在菩萨就是个例子。”
“世尊还说过‘法门无量誓愿学’,”玄奘道,“于少行生足,魔所摄持;受一非余,魔所摄持。”
众僧顿时被这句圣言量给噎住了。
玄奘接着道:“至于世尊所说的‘一门深入’,明明是指从六根门头找一个来深入,比如观自在菩萨是从耳根圆入,入三摩地。大师难道以为所谓的‘一门’是指法门的门?”
圣胄法师默默无语,他觉得自己竟快被对方说服了。
玄奘接着说道:“其实,所谓人天乘、声闻缘觉乘和菩萨乘均是凡夫通向圣果的修行之路。小乘是大乘的基础,而大乘的心量和境界则是小乘行者应该努力追求的目标。至于是一门深入,还是多门深入,则总以契机为妙!若是觉得自己一门深入很好,就认为别人都该如此,那就是典型的魔所摄持了,违反世尊所说的众善奉行之意。”
圣胄法师沉吟道:“法师此言倒也有理。”
其余众僧有很多也在点头,还有一些虽然心中仍有不服,一时却也想不出合适的语言进行反驳,只得沉默不语。
这之后,玄奘一连说法五天,国王及众僧都来听讲。那些部派法师们原本不以为然,但一路听下来,见这东方僧侣思路清晰,说理透彻,有条不紊,都不禁深深信服,出言反驳的人越来越少。五天后,很多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魔竟被不知不觉间破解,都不禁大为软服。
玄奘凭借自己卓绝的见识和精湛的修为,博得了各部僧众的一致敬重,国中一些年轻沙弥常来禅房求教拜师,甚至一些外道教徒也来求皈依受戒。
迦毕拭国国王对玄奘出众的表现钦赏有加,连连称叹:“我国中各部高僧云集,但像奘师这般众部精擅、学问渊博的,还找不出第二人呢。”
于是以纯锦五疋,作为供养礼敬奉上,希望他能够常留迦毕拭国,弘扬佛法。
玄奘婉言谢绝,对于他来说,这次雨安居和辩经法会只能算是西行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他心中的圣地只有一个,就是位于黑岭另一侧的佛国天竺。
不知不觉,到了七月十五解安居日,玄奘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继续自己的取经求法之行。
一个叫圆觉的沙弥进来倒茶,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是玄奘在迦毕拭国收的弟子。
“师父明天就要走了吗?”看到地上收拾整齐的行李,圆觉忍不住问道。
“是啊,”玄奘道,“我走后,你们可依止圣胄、德贤、如意声法师学习。”
“师父,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不必了,”玄奘微笑道,“等你把迦毕拭国所藏经书都读完了,再到佛国学习,不是更好吗?”
“师父!”圆觉急道,“弟子小时候去过黑岭南边的滥波国,认得这条路,也知道那里的寺院和经书。让弟子陪您去,好吗?”
玄奘感动地看着这个弟子,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玄奘带着圆觉向迦毕拭国王辞行,那国王苦留不住,只得赠了些衣服、干粮、驮马等物,又派了一个名叫阿提伐摩的使者,命他将玄奘师徒送到北天竺的犍陀逻国。自己则同六千比丘一起,一直把玄奘送出城外三十里,方依依道别。
“法师请看,从这里前行六百余里,过黑岭,就是北天竺之境了。”国王指着不远处的雪山,对玄奘说。
玄奘默默地眺望着远方——蓝天、白云、雪山……叠加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灵山在迩,佛国匪遥,我终于要踏上那片圣土了!那里是佛陀的故乡,佛教的起源,那里有深藏在龙宫,由散发着香气的大象守卫的佛经吗?
年轻的求法僧虔心诚意,回顾这一路上的艰辛跋涉,不禁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