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伦理纲常,出于对圣上的敬畏,都不敢再想下去。
夕阳余晖灼灼,阮明婵被这一记唇枪舌剑砸得目眩良久,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试探着问:“你、你说什么?”
“你别跟我装傻,你来这不是想看太子,又想看谁?”
李大郎见她话语中带了几分迷茫,但丝毫没有惧怕,便不想再与她废话,打算直接吓退她,却忽闻身后响起一个比他还嚣张的声音。
“她看谁,你这獠奴也配管?!”
獠奴是骂蛮族人的话,而李大郎祖上沾了些胡人血统,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提起这个,顿时勃然大怒:“谁?”
辅一转头,却见是裴劭大步流星走来。
李大郎内心还没成形的熊熊怒火有熄灭之势。
自小到大,两人没少打架,皆是负多胜少,渐渐地懂了君子能屈能伸的道理,见了他便绕道,所以现在下意识心里一阵瑟缩。
他眼珠一转,却瞥见虞同缈还站在不远处,正跟着其他娘子谈话,也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又鼓起勇气来。他注意到裴劭只一人过来,身后并无跟班,便多了几分自信。
裴劭脸上湿漉漉的,眉睫上挂着水珠,浑身上下一股凛冽之气。他一身浅绿对虎纹的圆领长袍,腰间蹀躞七事互撞之声在一众人屏息中显得格外清越,明明是和周围少年一般的打扮,但在阮明婵眼里,却又如鹤行鸡群似的走到她面前来。
他方才下了马便迫不及待想去找阮明婵,又怕她嫌弃自己大汗淋漓的,先去找水冲了脸,却不想有人过来告诉自己,李大郎堵了一个小娘子,他心中存疑,水都没来得及擦干便风风火火赶来,正看见众人中有条咸猪手伸出来欲去掀阮明婵的帷帽,不由火冒三丈。
裴劭挤开人群,对准了李大郎的脸就是一拳。李大郎被打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你不讲理?”
这简单粗暴的打法和阮明婵之前见他和兄长相斗时比毫无章法可言,更没什么行云流水的美感,却带着一股戾气呼啸而来。
阮明婵现在才知道:他的花拳绣腿真的只是拿来骗小娘子的。
李大郎趔趄地爬起来,却不想裴劭还不解恨似的,一声不吭地捏着他的肩膀往地上一撂,顺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出手之雷厉,招式之狠辣,众人来不及反应,俱是一惊。
李大郎惨叫一声:“裴劭,你疯了不成?”
裴劭将阮明婵带到一旁,嘬唇一声长哨,引来一匹紫红骏马,对阮明婵低声道:“你先走。”
阮明婵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局冲晕了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等等,他们人多,你别硬上……”
裴劭懒懒一笑,眉眼中的戾色皆淡做绕指柔,捏了捏她的脸,“我替你出头,见好就收,不行吗?”
李大郎见他目标分明,利落地教训完他就要走,不由大怒,“别让他逃了,打他!”
两人上来去捉裴劭肩膀,被他抽臂一震,震开老远。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原来是杜献带着一帮人赶来。他见裴劭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去,生怕他吃亏,保险起见先喊了平时一起玩的一帮弟兄过来。他边跑边大声道:“住手!住手!”
他跑得急,后面一众人跑得更急,蹭蹭几步上去,抓住李大郎的人就是一拳,嘴里道:“反了你!嫌之前揍得不够疼,敢调戏嫂子!”
杜献不会打架,被李大郎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住,背上受了几拳,疼得他连连道:“打错了打错了,我是来劝架的!”
一人帮他还了手,回头道:“杜五,这边交给我们就是,你瞎凑什么热闹?”
杜献以手掩面。
……不是,我让你们劝架,不是让你们火上添油。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今日在场的金吾卫中的勋贵子弟,唯恐天下不乱,谁都没听见他徒劳的话,不一会已经扭打在了一起。
李大郎见形势扭转,急得眼红,解了腰间的珊瑚马鞭,他学艺不精,用力过大,反而偏了准头,金鞭尾呼啸着朝阮明婵这边劈来。裴劭目色一凛,情急之下直接拿手去接鞭子,“啪”一声,那鞭子抽在他掌心。他手心火辣辣一烫,略略松开,才觉一阵撕裂般的痛。
在场诸人俱是一惊,都停了手上动作。李大郎愣了一下,抽了抽,发现鞭尾竟还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不由道:“裴三,你手是铁做的吗?”
裴劭面不改色,将鞭子一扔,道:“怎么,你想试试?”
李大郎额角受的一拳还在作痛,闻言心中悚然。
裴劭松开手,手心赫然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任谁看了都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感同身受地哆嗦一下。
李大郎众人目瞪口呆。
两拨人自小斗殴无数,偶有小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些血气方刚、吃硬不吃软的少年,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绝不求饶一声。
但逞能逞到这份上,也就只有裴三一个了。
看他面色,已然不似方才那般云淡风轻,而是露出几分戾色。又想到今日赛马场人多眼杂,况且太子也在,裴劭和他关系铁,倒是好说,自己就不一样了,要真闹大了,就算能免于责罚,必然也逃不了老爹那一关。
李大郎心中不由有些投鼠忌器的俱意。再一想,那一鞭被裴劭空手接下,打得他满手是血,也不算亏,便拦住了后面跃跃欲试的众人,笑道:“罢了罢了,都是误会,你手没事吧?改日我请你作赔礼?”
他鼻血糊了一脸,笑起来像个傻狍子。
裴劭道:“谁要你这獠奴的赔礼?”
李大郎听他一口一个獠奴猖獗得很,不觉又恼怒起来,作势要上。
杜献好不容易抓着两拨人停手的间隙,忙上前道:“诸位,诸位,听某一言,今日咱们陪太子赛马,不是来打架斗殴的,都且住手吧。这事儿闹大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静默片刻,面色中都带了些迷茫。唯李大郎顺坡下驴,忿忿道:“今日且饶你。走!”
“手下败将,谁饶谁?”
“你再说一遍?”
……
李大郎那众人骂骂咧咧走远,剩下的人才围了上来。
杜献问:“三郎,你今日怎么在这地方就和李大郎打起来了?”
裴劭道:“你不带人来,我一人也能解决。”
杜献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不说话了。
一人又问:“裴三,你怎地又和他搞上了?”
裴劭不答,锁紧眉头盯着手心那道伤口。
众人中有最先心领神会的,嘿嘿笑道:“这都不懂,喏,冲冠一怒为红颜呗。”
阮明婵掏出一块丝帕,欲给裴劭绑上,却见他的手心伤口鲜血淋漓,皮肉都翻了出来。而且那鞭子不知在马身上抽了多少次,沾了尘泥,混在伤口里更觉狰狞肮脏。她也顾不上去纠正众人的调笑和口中那几声“嫂子”,对裴劭道:“去找些水来,我给你洗洗?”
“这本来就是小伤嘛,谁没破个皮什么的,裴三哪这么弱……”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敲了一脑袋,“多嘴,要你瞎掺和!”
裴劭慢慢站起身,笑眯眯看了那人一眼,“那你替我寻块布来绑上吧。”
那人这才领会,忙道:“这不有嫂子的丝帕吗?”
众人都识趣地跟他道了声别,回去收拾自己。阮明婵将帕子松松地绕在他手上,狐疑道:“疼吗?”
她听这些人阴阳怪气地一说,倒有些怀疑起来。
裴劭摊着掌心,斜睨着她道:“怎么,弹尽弓藏,兔死狗烹。闹事的走了,你就不管我了?”
阮明婵:“……”
这小媳妇语气什么情况?
裴劭一笑,抬了抬下巴:“去那亭子给我包扎。”
阮明婵拿丝帕浸了水,轻轻敷在裴劭手上。他靠着柱子,不时哼哼几声。
“轻点轻点,你以为我多皮糙肉厚啊?”
“别用力擦,擦进肉里了!”
“你会不会处理伤口啊?”
阮明婵一怒,“闭嘴!”
裴劭淡淡一笑,果真不说话了。
阮明婵将丝帕绕了两圈,打完结,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要是没杜献带一帮人来,你要如何脱身?”
裴劭往远处一指,懒懒道:“他们追的上我的紫骝吗?”
阮明婵不由抿唇一笑。
裴劭也笑道:“我问你,你来这为了看谁?”
阮明婵一愣,偏过头支支吾吾道:“你说呢?”
裴劭步步紧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阮明婵嗔怪似的飞快瞥他一眼,像是在嫌弃他明知故问。
她微微低着眼,粼粼湖光流在她莹白如玉的面上,靠得又是这般近,她头顶被风吹拂起来的发丝飘到裴劭脸上,轻轻骚动,眉间翠钿在阳光下也显出几分妩媚。
凉亭偏僻,四下无人,裴劭反握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胸前。阮明婵一惊,下意识将手抵在他胸口,瞪起双眸警惕道:“你干什么?”
刚刚果然不该给他甜头!
裴劭忍了忍,面无表情道:“我手疼。”
阮明婵以为会错了意,羞愧之余,愁道:“就这般包扎好了也不行,这附近有药铺吗?我着人给你买些来。”
“不用。”
他眼眸沉静如水,可说出的话却沙哑喑沉。他慢慢伸出手,捏住阮明婵的下颌,察觉到她只是眼睫颤抖了几分,却不躲开,内心不由一喜,试探着凑上去,轻轻蹭着她嘴角。
阮明婵撑着身下玉栏杆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差点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她感觉到裴劭的手臂环过她,扶着她的腰。
她大约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忐忑地等着。
裴劭原本是靠着栏杆的姿势,现在他不由自主坐了起来。他贴上阮明婵的唇,由一开始的试探逐渐变成了入侵,直到搜寻到那一团柔软,不依不饶地穷追不舍,恍若品到琼浆玉液而无法自拔的醉汉。大约觉得这姿势不能尽兴,他抱着她转了一圈,压到柱子上。
阮明婵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被乘虚而入,她起先还能因新奇而产生兴趣,让自己沉浸其中,现在便只剩了难受。她拼命推着他胸膛,艰难地侧过脸,断断续续道:“等等,等……等……”
多日的念想终于成真,她这一副泪光莹莹、香腮染脂的模样反而更叫裴劭兴奋起来,他追逐着去啄吻她的唇,反复再三,再细细地舔舐一遍。阮明婵往后退,他便低低地笑着,到最后,这些吻早已没了章法,像是猫逗弄着鼠,挑逗戏狭,显出几分少年郎君鼎镬如饴的邪气来。
阮明婵嘴麻了,心中骂裴劭:她这三天里一定不再理他了!
“表兄,听说李大郎找你茬……诶?!”
一个声音横插进来,仿佛当头泼了阮明婵一盆冷水,让她浑身一个哆嗦。她突地意识到,他们两个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现在有人来了。她脸颊滚烫,手脚却冰凉,而裴劭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抓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怀里,欲再凑上来。
阮明婵颤声道:“有、有人。”
裴劭随口道:“不管他!”
阮明婵耳旁没声音了,但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手足无措地站在光下,她心中一急,用力推了把裴劭。裴劭双腿跨坐在栏杆上,因急着去吻着她,重心全在靠岸一侧。少年初尝此事,只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意乱情迷惹人沉醉,怎么都不够,还没从旖旎辗转中回过神,突然被猛然一推,“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