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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偶遇大学问(2 / 2)

看不懂的地方,就看注释。这本书的注释,是一个叫弘学的现代人写的。他主要从宗教的角度来解释,弥补了我知识的不足。

我对佛教本身教义不了解,但知道一些人的故事。

这个永嘉和尚,被称为“一宿觉”,与我熟知的佛教禅宗大师六祖慧能有关。慧能出家到成道的经历,我看过《坛经》,当然还算熟悉。尤其是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大师,在历史上非常罕见,也曾引起过我的猜疑和思考。

当时六祖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佛教领袖。当永嘉和尚去找六祖求证时,先并不行礼,显得有点傲慢。这个我理解,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当他与六祖对话后,六祖与他互相印证,对方已经得道时,他再向六祖行礼,并且提出马上要走。

六祖留下他,在寺院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才送他走。他因这一觉而自觉皈依禅宗,所以称为“一宿觉”,觉悟的意思。

这些宗教的掌故,说起来是历史。但诗歌却在这里,我读起来,还真是有点被感染。

先把故事原文写出来:“初到,振锡携瓶,卓然而立。祖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

这明显是批评了。如同说:来者何人,如此骄傲?

“师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祖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师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祖曰:如是如是。”

这种对话,究竟有什么含义,我不清楚。但意思明显,就是六祖肯定了永嘉禅师的说法。

“于时大众无不愕然,师方具威仪参礼,须臾告辞。祖曰:返太速乎?师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祖曰:谁知非动?师曰:仁者自生分别?祖曰:汝甚得无生之意?师曰: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当分别?师曰:分别亦非意。祖叹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

这个故事,我字字都看得明白,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无从谈起。我在它面前,第一次感到自己知识的贫乏。

我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也算是经史子集已经通读过了,也算是阴阳八卦练习过了。我之所以喜欢走神,主要是享受到这种思想的过程。在这个思想的过程中,自我感觉很高妙,很自豪。我能够陶醉在知识中、陶醉在抽象中,觉得自己很不得了。

看了这本书,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心性,什么叫生与无生,分别的有意与无意。

当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知识领域,如果你怕了,就会回避。但我巴山人,天生就是个不怕事的。我决定迎难而上,学习它。

当然,从宗教方面来学习,我肯定没能力。一是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没有自学的基础。另一方面,也没有这方面的老师教我。但,这并不妨碍我,理解它的另一种美,就是诗歌美。

从内容来划分,这是典型的哲理诗,相对而言的是叙事诗。一般来讲,叙事诗是最长的,但这首哲理诗,却长得令人惊讶。总共有二百四十七句,一千八百一十四字。这长度,我还没见过哪首哲理诗,能够写这么长的。

按类型来划分,这是七言的乐府体。乐府体我当然熟悉,文学史推崇的《孔雀东南飞》为中国五言诗独有的长篇,简直是文学史上的压卷之作。文学家们把这首诗说得好厉害,中学也进入了课本。

但七言乐府里,比它更长的《证道歌》却很少有文学家提起。它不仅长,而且美,文学史的大师们,为什么很少提起它呢?以至于,我这个爱读书的中国人,过去三十年,几乎没听到过这首诗的名字和故事?

我猜,可能主要原因,是写文学史和文学评论的书生们,根本不懂这些哲理。不懂的东西就回避吧,免得说错了,逗人笑话。

我想起了李商隐的《无题》,就这样一首哲理思想和感情没经过验证的小诗,历史上的大家们,都有四种不同的解释,差点打架。何况,有巨大的宗教地位和实践支撑的《证道歌》,哪个敢随便评论呢?而从解析作者来看,这首诗却是宗教界内部,最热门的诗歌了。当然这些热心读者,主要是出家人,对世间社会,影响不太大而已。

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把我引入一个大气磅礴的思维境界。“君不见!”这一句,我最先想起的,是同样体裁的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凡是以这三个字开头的,我总要把它的气势品味一番。

“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这一句,就把超脱的气质体现出来了。绝学,是什么意思?是不学习的意思?还是绝顶学问的意思?无为,在这里,是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学都不用学?闲道人,闲,修什么道?怎么修?

不除妄想不求真,这句话的意思更麻烦了。既然是道人,就得求真,你不仅不求真,连妄想都不除,那么,你在学什么?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学习。

如果不学习就是道人的话,就是绝学的话,人不是跟傻瓜一样吗?

这首诗一开头,就把种种疑问带到读者面前,让人产生大疑惑,也产生大兴趣,这就是这首诗最精妙的开头了。

文学作品要有可读性,我记得三个法则:保持期待的张力、设定一个特定的情感漩涡、打破晕轮效果。这不是叙事诗,情感和晕轮不存在,但期待,却是高高吊起在读者面前了。我想,永嘉大师如果在今天,他稍一用力,就会轻松成为金庸那样的畅销书作家的。

看到这里,我处处是疑问,处处是不理解,处处有期待,这真是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啊。想前面,自以为很有思想,什么儒道法墨兵,什么统治阶层的,什么政治战争的,我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多。

谁知看了这首诗,狂心顿歇,我原来在一千多年的大师面前,当个读者的资格都没有啊。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这一句全部使用了专有名词,我无法理解。按平时的阅读习惯,遇到这种不懂的专有名词,我一般都通过查辞典来理解。但现在,我没有辞典。

更为重要的是,你不可能读一句话,查三次词典,而这一句才七个字,总共三个名词。这样读书,将连贯思路碎片化,不仅对理解毫无帮助,更重要的是,你根本就看不下去。

面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要读下来,或者有些稍微的体会和理解,只有一种办法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个办法,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古人这样说,我们这么多人实践过,还真是有效果。

算了,我把它当单纯的诗歌来读,只有印象,只听韵律,听享受节奏。按陶渊明的说法: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五阴浮云空来去,三毒水泡虚出没。”

如果把君不见不算一句的话,上面就共有八句了。这八句,有两个韵脚。如果把两个韵脚的各四句拆开看,那简直就是两首绝佳的七言诗。

这两首七言诗,是严格按照格律的规矩来写的。而且,全是专有名词组成,如果按文字游戏的难度来看,是相当困难的。何况,它还专门体现一种高深的思想。

第一首的三四句是对仗,第二首的三四句也是。尤其在音韵上,最后两句特别精彩。为此,我专门用四川话和普通话各自朗诵了几遍,简直越读越喜欢。

最后两句对仗,不仅是诗歌押韵我平仄对仗的典范,而且是写对仗的典范。五阴对三毒,空来去对虚出没,简直没有更好的了。

要写成这样,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作者必须具有高超的诗歌创作能力。没有这种能力,根本写不出如此得心就手,看似平凡语句却又严格经典的句子来。如果仅按诗歌创作的能力和风格来看,这首诗与白居易的叙事诗有一比。就是用看似平实的大白话,组合成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据说白居易对自己的诗歌有要求,要不识字的老太太都听得懂。这是一种从崇高归于平凡的至高要求,不是超级大量的能力,想达到这种程度,想都不要想。

第二个条件,因为这是哲理诗,如果佛教哲理中,没有巨大而丰富的专有词汇量,根本写不出如此丰富的具有对仗关系的名词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只有三毒这个专有名词,没有五阴的话,那么对起来,就会东拼西凑,以词害意。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佛教界,这首诗的地位就要打折扣了。

佛教如此丰富的词汇量,就意味着,这是一个大文化,文化宏大的宝库中,才能孕育出如此精彩的宏篇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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