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只能勉强说两百年前是一家。
不过在过去,只要有些才干,姓赵的升官速度都要比同列快那么一diǎn。尤其是并非玉版列名的宗室之身,没有什么避忌,就更好担任实职了。
赵爵虽然没有一个出身,但他就是依靠姓赵的缘故,晋升速度竟然不慢,可是等到都堂体制成立,赵爵又立刻绝口不提他曾经津津乐道的亲缘关系,仿佛只是单纯姓赵罢了——要不是告身不方便改,他都想改成走姓了,好好做一条走狗。
以天家宗族的身份,能成为宰相的心腹,这是赵爵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但一条狗若不能为主人看家护院,捕鼠捉兔,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丢进锅里熬上一锅好汤吧?
赵爵决然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
必须尽快让相公觉得自己还有用,并不是只剩下杀来吃肉喝汤的用途了。
他站起身来,在宽敞的公厅中来回走动。
最为紧要的就是把责任丢出去。
赵爵紧紧攥着拳头。
行人司又不是他的,甚至行人司内部的成员都不是全都听他管,有什么责任不能推?只要相公能够体谅他的难处,那事情就好办了。
赵爵突然心头一阵火起。
也正是因为行人司里面的事,他不能完全说了算,否则哪里有这几天的事?一个两个尽捅娄子,完全是平时没有教导好的缘故。
要是全都听话受教,一切听从自己的吩咐。
杀人怎么会弄出一支线膛枪,灭口怎么会弄出了爆炸,埋人尽然还能埋进了汴水里。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相公们就是不肯让他统管行人司,总是要把沙子掺进来。
那些沙子,就是这几天犯下大错的一帮人的主体。尽管他们办的只是开枪那一桩事,后续的几件事都是赵爵主持,但要不是前面捅了大篓子,何至于还有后面的这一系列事端?
行人司有一部分,并非赵爵能够完全管辖,虽归属于行人司,不过因为他们所担任的任务,可以直接将情报上报给更上面。一旦有了越级沟通的渠道,想要维持正常的上下级的关系就很难了。
行人司寻常所做的不过是到处安插耳目,刺探消息。而那一部分成员,即使是赵爵都不是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正在伪装身份,到处联络那些潜在的皇帝的支持者。
皇帝虽然还不成器,但终究还是赵家的血脉,还有一重皇帝的身份,那就是意味着正统,不论宰相们如何权势滔天,终归不是名正言顺。圣人都教导过忠孝二字,宰相们难道还能大过圣人去?
京师中有许多人家,即使家长是站在都堂一方,家里的子弟却不一定。那些郁郁不得志的,那些读书读坏脑子的,那些打算富贵险中求的,很容易就被蛊惑进去了,做了几年下来,手中攥着厚厚一摞黑名单。
赵爵得知此事之后,立刻一句都不敢过问了。上面什么心思,他连猜都不敢猜,只知道老老实实的办差。
这一回章惇交代下来的煽动学生的事办好了,也查到了一些趁机推波助澜的贼子,作为动手借口的枪击也安排好了,但到了最后,打出的一颗子弹,却是从线膛枪中飞出。
谁要杀人的?
章惇没说要杀人,也没说不杀人。
就连开枪的事,都不是章惇说出来的。而是有人向他提议,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是秉承宰相之意。
可是赵爵不敢杀人。
另一边还有一位大佬,他的态度更加不明确。但他的亲信正在把持国子监,他的学派正要入主国子监,如果一枪打到了学生头上,让国子监生对都堂都产生了抵触,那一位会怎么做?
至于瞄准把守广场的神机营,赵爵是更加不敢,神机营在两位宰相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赵爵很清楚,除非有明令发出,否则他连根头发都不敢动神机营。
他千叮咛万嘱咐,开枪听个响,能让都堂有借口就行了。然后被告知是用的是线膛枪,死了一名学生。
这种军国器,赵爵都只闻其名,哪里敢用上这种连子弹都是别具一格的武器,岂不是故意往都堂头上泼脏水?
赵爵回头一查,却发现车子是他的亲信安排的,路线是他的亲信安排的,枪手也是他的亲信安排的——只不过他的亲信突然间就不知去向,再回头想要找出枪手,偏偏枪手也带着枪飞鸿冥冥。
被章惇一顿痛骂回来之后,赵爵正要大索城中,将那枪手给找出来,却又发现文煌仕进派出所自首,却被抓起来了,因为事发仓促,还被发现了行人司已勾连皇党。
一时间,赵爵魂飞魄散。
几件事一齐堆到他面前,枪手的事还没解决,文煌仕的事又砸到他的脑袋上,放是肯定不能放的,但他却也不敢上报,硬挺着把消息给压下去了。
章惇的脾性,朝中之人多是明白,对无用之辈最是看不上眼,如果有才能,即使傲慢一diǎn,都能够优容。但一错再错的下属,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说好听diǎn是严格,说难听些就是刻薄了。
赵爵已经犯下大错,章惇都饶了他一回,再看见他抓了文煌仕,还暴露了底细,赵爵都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杀人焚尸,这diǎn大的事,竟然还会出岔子。连diǎn个火,都能变成爆炸。
幸好之后开封府仵作验尸,还把自然学会的专家请去一同验尸。结果没查清身份,就把人弄去了化人场烧了,赵爵派人紧盯着,回头来报说已经烧了埋了,不放心的派人再去了一趟,却见连骨头都被刨出来给野狗调走了。
这件事赵爵算是放下心了,但为了把此事给彻底埋葬,国子监派出所接触到文煌仕的成员被他以搜索枪手的名义远远的打发了出去,之后在处理,而实际上动手的四个人,到头来还得继续杀人灭口。
他安排得力亲信将四人处置了。灭口后处理尸首,也不敢再烧,就让下手的亲信顺便裹起来埋掉。事后回报,一切妥当。但一夜过去,明让人埋下去的尸首就进了汴水中的马车里。就连马车,都是与行人司大有干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爵哪里还能不清楚这是有人要针对都堂,针对章惇,只是自己一个小虾米,偏偏给牵连了进去。
想到这几件事,赵爵打从心底里直冒寒气,到底是谁能做得出这些事来?摆明了要往死里坑都堂,连带着坑死了自己。
回头再一想,除了自家人还有谁能把事情把握得这么好?行人司中那些行事隐秘诡谲的一帮人,他们也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来,自己却把握不住他们的行动,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能够做到。
赵爵越想越对,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只要能将自己给摘出去就行了。何况怎想都是肯定是他们做下的事。
艾虎,肯定是艾虎带人做的。
赵爵猛地站了起来,事情肯定是压不下去了,他要尽早向相公禀报。
或许相公会对自己大发雷霆,或许会多了自己的职位,但只要仔细查一下,肯定会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只要两位相公都知道了这一diǎn,他们肯定会让自己官复原职的。
赵爵不想再耽搁了,也不敢再耽搁了,已经拖了一天多,继续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先一步将事情捅上去?万一给人先入为主,那当真就是大势已去了。
赵爵飞快的收拾了一下这两天调查得来的情报,装进夹袋中,就准备出门去。
只是腹中一阵疼痛,让他慢下了手脚。
赵爵捂着肚子,突然间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
肚子怎么这么痛,吃坏肚子了?方才的凉汤的确喝得太猛了一diǎn。
赵爵紧紧压着肠胃,试图缓解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剧痛。
不对!不对!
腹中的疼痛已经有如千百把小刀子在肠胃中搅来搅去,这明显不是吃坏肚子的疼痛。
一阵比之前更加剧烈的刺痛猛袭而来,赵爵不由得脚下一软,痛得滚倒在地上。
一道灵光闪过,是有人下毒!
要去医院!要赶紧去医院!
赵爵奋力的想大声叫人进来,却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蹬出了一脚,厚重的黄杨木长桌,在这一脚之下歪到了一边,桌上的书册、公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还有笔架,啪的一声也落到了地上
赵爵用力抬起眼皮,期待的望着房门,祈求着下一刻就有人推门走进来。
在外面的书办怎么还不进来,应该听到声音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
……………………
韩冈走进房中。
章惇正坐在太师椅上,沉默的摩挲着一枚玉玦。
听到声音,他抬头看了眼韩冈,沉静的说道,“他们慌了。”
韩冈diǎn了diǎn头,在章惇对面坐了下来,“的确是慌了。”
杀人灭口的事一桩接一桩,一桩比一桩更加粗糙,赵爵的这一起,更是粗糙得难以想象。
但这是对都堂最大挑衅。赵爵有罪,那该都堂惩处。要是连中书百司的主官都保不住,韩冈和章惇也别做人了。
更让人痛恨的是,竟然栽赃到了宰相们的头上。
实在是太过了,超过两人的底线太多了。
“让丁兆兰过去查?”章惇征求韩冈的意见。
“何必呢?”韩冈说,“查有证据,不查一样有证据。需要的又不是证据。”他指了一下章惇捏在手指间的玉玦,“是决心。”
“决心……”章惇看了眼玉玦,最上等的和田美玉,白皙得毫无瑕疵,在手中盘摩了好些年,如今色泽更是温润如水,虽只有指掌大小,却至少价值千金。他形容一肃,毫不在意将玉玦丢在了桌上,“早就准备好了。”
“最好。”韩冈diǎn头。
“至于丁兆兰,就让他去查那枪手吧。看他能不能查出来。”章惇道,“离限期可没几天了。”
韩冈道,“希望他能早日破案。”
“赵爵的事怎么对外说?”章惇征询韩冈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中书百司的主官,此人死不足惜,但都堂的名声不能玷污。
“子厚兄的意思呢?”韩冈反问,他对章惇说过,赵爵的事属于章惇,他不掺和,不管人活着还是死了。
“忙于破案,积劳成疾。”
“就照子厚兄的意思办吧。”韩冈道,接下来就是他的工作了。
不过文煌仕的尸体,韩冈都设法掩盖了,区区一个赵爵,还有什么遮掩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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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的百姓,因为北境的捷报而欢呼雀跃。
捷报一条条传来,辽主败退,辽军惨败,官军攻入辽国境内,官军进攻辽主军帐。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在说着北方的战事,渐渐忘却前几日都堂前的案件。
最多也只是有几个人在谈论前天掉进汴水中的马车。
一名身着白衣,俊俏潇洒的贵家公子,正从一处街道中穿过。他骑着一匹河西骏马,马鞍后还紧紧系着一只不算大的皮箱。
市井中的妇人、少女都忍不住望着他,追随着他的行动。
是哪家的衙内?还是上京读书的贵家子弟?
只是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扯住了缰绳,“白泽琰,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