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娇燕那个刚出娘胎时浑身披了白粉的婴儿,转眼就要过双满月。这孩子有点生不逢时,所以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人替她取,唐娇燕唤她囡囡。
满月时,平柏刚刚去世,家里混乱一片,自然顾不上一个小小的婴儿。到双满月,吕老太太稍稍得闲,吩咐厨子做了一桌简单的席面,就摆在六角门里,请了清如、杜鹃几个女眷。
清如见老太太神情恹恹的,杜鹃也是一副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席面上未免太过冷清,连声唤着唐娇燕把囡囡抱出来看看。唐娇燕进了里屋,片刻之后用一张小小的软席托着婴儿出来。
孩子刚吃过奶,精神头正足,穿一件白底红花的开裆连裤衫,躺在席子上手舞足蹈,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两个月的孩子,面貌轮廓大致可以看得出来了。
吕老太太跟众人一起凑过去看,一眼就觉得孩子活脱脱是吕括苍的模样:容长脸,薄嘴唇,两边眼梢呈八字形下垂,眼皮上方又长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眼珠骨碌碌转得过于灵活……
吕老太太侧转脸,轻声叹了一声:“真是谁的种像谁。”
唐娇燕闭紧了嘴,一声不吭。
倒是杜鹃,出乎意料的也没有发脾气,还是喜形于色的样子,逗弄着婴儿,嘴里发出“哦哦”的声响。
吕老太太冷眼注视了一阵,忽然开口对唐娇燕说:“吃过饭,这孩子就让杜鹃抱回去。”
唐娇燕一下子变了脸色,喃喃道:“才两个月。”
吕老太太不容商量:“这是平柏生前交待过的。他只让你带两个月。”
唐娇燕转朝清如求援:“清如……”
吕老太太问清如:“你父亲是有交代过么?”
清如顿了顿,只说:“父亲是同茹姨说过的,当时我也在屋外听到了。”
吕老太太便说:“平柏既这么交待过了,饭后就让杜鹃抱回去吧。反正早晚也是要过去的。”
唐娇燕不敢再说什么,低了头,把囡囡紧抱在怀里,眼泪便一滴滴地淌下来。
杜鹃见唐娇燕哭的可怜,自己到底也是做母亲的人,竟然莫名对她起了一丝怜悯,于是硬起头皮说:“要么再让娇燕带到周岁断奶?这么小抱回去,怕是难养。我倒有点不敢担这个责任。”
吕老太太笑笑:“给她找个奶妈,不就一切都妥了?”
杜鹃为难道:“立时三刻的,上哪儿找去?”
吕老太太马上堵回了她的话:“你要是没本事找,我可以找茹云帮这个忙。多出个块儿八毛的,想应这份差事的奶妈怕不把你门挤破?”
杜鹃再无话说,便不作声,心里很现实地盘算起了婴儿抱回家后的安置问题。
一顿满月酒,吃得悲悲切切,寡寡淡淡。临了唐娇燕把婴儿交给杜鹃,竟号陶大哭。老太太很不高兴,嘟哝道:“丧事才完,又哭出这副悲声来做什么?”
唐娇燕只得捂了嘴,在喉咙里呜咽抽气。
盛夏大伏天,一向是锦云人最难捱的日子。唐娇燕没了囡囡之后,因为胀奶,还发过高烧。这病好了以后,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时心里憋得狠了,真恨不得拿把刀子把皮肉割开,让自个痛个痛快,这样也便好忘记孩子不在身边的事情了。
中午时分,太阳最是毒辣,吕家合宅子的人都躲在荫凉的房间里午睡。唐娇燕穿一身碎花吊带长裙,歪倒在凉榻上,紧贴住光溜溜的竹席,觉得稍稍能沾到点凉气。
家里自平柏死后,可说尽剩下女人了,这六角门里,想见着男人的一根头发丝也难,所以此刻,唐娇燕总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妄感。
唐娇燕心烦意乱的时候,忽觉门口一暗,眼角里瞥见男人的一双布鞋。她吓得浑身一激灵,本能地坐起身来,用两只胳膊去遮护前胸。待坐定了,看清来人,又松一口气,脸红红地骂道:“小鬼,轻手轻脚的,吓你婶婶一跳!”
被称为“小鬼”的,却是吕括苍的儿子吕济安了。此时他面孔比唐娇燕更红,半张了嘴巴,呆愣半晌,这才回过神道:“父亲着我来看看,婶婶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缺衣少食的话,他再遣人送些来。说是囡囡奶妈照顾的很好,婶婶不用介怀。”
唐娇燕苦笑了一声:“倒是应该多谢二叔了,还记得要通知我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