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魏子期眉头紧锁,早就听出了端倪来。
他侧目去看魏鸾,发现这丫头的眉峰也早就拢起,高高的耸起小山峰。
看样子,这些端倪,不只是他一个人听出来了。
而孙昶自己说起来的时候,显得那样激动,眸色也愈发的黯然,只怕连他自己,也觉察出来的。
魏鸾果然忍不住,先她大哥开了口:“所以他们一直说表哥你是酒后失手,就是这么失手的吗?”
孙昶点头说是:“起初在公堂上,我也说起过,陈家的小厮缘何不来拉住我,那样子半推半就的,反倒对陈昱卿更是不好。我的确是失手,可是这里头,恐怕也有那两个小厮的事儿。”
他说着又顿了顿声,须臾长叹:“后来陈正廷说,那两个小厮,原是他们陈家家生的奴才,要怎么处置,自然也轮不到我来过问插嘴。即便我是无心之失,他的儿子,总归是死在了我的手上,我这一辈子,沾着一条人命,是跑不了的。”
诛心。
陈正廷惯会诛心的手段。
表哥是仁义的人,如果让他背负着一条人命过一辈子,他绝做不到安心二字。
怪不得今天打从见了他,他就毫无求生的意思,一心赴死,说要给陈昱卿偿命。
这是中了陈正廷的诛心奸计了。
魏鸾黑着脸:“那后来,杜知府放了你身边的奴才,却在堂上对你动了刑……”她略微一顿,隐隐明白过来什么,倒吸口凉气,继而又问,“舅舅从家里赶到湖州,见过你吗?”
孙昶嗤了一嗓子:“爹不见到我那样的惨状,又怎么会先舍出去那么多的银子呢?杜启崖——”他眼中冰冷一片,“杜启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敲孙家一大笔的银子,而我的案子,也只是能拖便拖,等到真的拖不下去了,他倘或是要给陈家一个交代,杀了我,在爹的面前,也有话说。自古以来就是杀人偿命,他已经尽全力保全,只是不得其法罢了。到头来,银子他赚了,名声他也赚了不是吗?”
这个人……
杜启崖的心思,令人作呕。
大梁的官场中,竟然有这样的人,还能坐上四品知府的位置!
魏鸾觉得一阵的反胃:“表哥,你那天晚上见陈昱卿,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手来?”
孙昶压了压太阳穴,没再回话。
魏子期眉心突突的跳,便知道这是不必再问,恐怕他那天真是喝醉了,其实和陈昱卿之间,究竟是怎么起的冲突,他都已经全然忘记了。
如果忘了怎么起的争执,那陈昱卿要强抢的那个姑娘……
魏子期神色一凛:“表哥你是会画的,那天晚上的那位姑娘,还能画的出来吗?”
果然他仍旧不开口。
至此,魏鸾也明白过来,他其实不是不愿说,而是实在不记得了。
她简直是哭笑不得,这么要紧的事情,他说忘就忘。
孙昶这会儿其实有些回过味儿来,叫他们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好似当初他生出偿命的心思,真是上了陈正廷的当,中了人家的圈套而不自知,也是为他杀了人在前,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慌了神,陷入难以自拔的懊恼和悔恨中。
爹虽然也到监牢中来看过他,但是却并没有问的这样详细的……
他身上的这些伤,过去了两个月,看起来仍旧可怖,那么当日爹到监牢来,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只会更吓人。
人家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爹的见儿子遭罪,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于是从头至尾,就没有人真正的能够开解了他,以至于到了今日,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想错了!
倘或真的死了,遂了陈家人的心意,还白白的便宜了杜启崖这个混账知府,可惜了家里的那份怜惜疼爱他的心,和那些已经舍出去的银子!
孙昶突然坐正了身子,脸上都有了精神:“我那天夜里吃醉了,什么也记不得,脑子里是一片混乱的,但是你们可以去问问得宝。”
“得宝?”
他说是:“得宝应该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至少……至少他一定记得那姑娘长的什么样子。得宝这些年跟着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我见不得他目不识丁,是教过他读书作画的。”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在湖州毫无头绪的查,恐怕还不如得宝三言两语的回忆,以及……一幅画像?
魏鸾除去想这些,更多的是面上藏不住的欢喜:“表哥,你总算是想通了是吗?”
孙昶脸上有了释然笑意:“谁也不是傻子,当初中了陈正廷的圈套,上了他的恶当,是我一直都放不下这个案子,每次看见我这双手,我都会想到陈昱卿的死——你永远不会明白,活生生的一个人,死在你的手上,杀了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终日懊悔,他一句话,便叫我陷入那样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今日见到你们,才恍然大悟。”
魏子期稍稍的放下心来。
他能想通了,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不然不说别的,只说黎晏今次跑过这么一趟,又在府衙大堂上那样的行事,他所做的种种,都只是为了救人而已要是给他知道了,孙昶其实死念已决,谁劝都没有用,那对黎晏来说,他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而最初跑到齐王府请他出面的魏家,又算什么?
于是魏子期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长舒出来:“我过后就打发人到家里,去把得宝接到湖州来。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齐王他想知道,去年表哥你都是和哪些茶农做了生意的,孙家下半年收走的那些茶叶,是从谁家手里头收走的?现如今我也算知道了,他们其实该高看孙家和表哥才对,如果再有齐王出面做保,要他们为表哥你说上几句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到现在为止,今年的新茶生意一直没有谈拢,说到底还是要怪到陈家头上,这些人养家糊口的,只怕心里更是记恨陈家。”
孙昶一面摇头一面问他:“一定要把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吗?有齐王做保又怎么样呢?他们如今为我说了话,以后要怎么在湖州立足?不是说我圣人心性,自己都快保不住命了,还替人家去操这份儿心,只是这总归是为我,子期,做人不能太自私自利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