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响起,带着清冷,像极了数九寒天绽放在高岭之上的白莲花,高洁无暇,偏又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王羡的声音,崔长陵如何听不出来呢?
于是他惊诧之下,忙睁开了眼。
那门外果然是她正拂了纱帘踱步进来,她周身气度与往日皆是不同,这是动了肝火了。
她不在外面称他做夫子的,进府的第一天,他也说过这样的话,后来她牢牢记住了。
今儿个……很显然,叫令君暴露了他身份,不恭不敬的称字,她又开不了口,但是一声夫子叫出口,才彰显她心中恼怒。
只是崔长陵转念想,她不以令君相称,那便是知道他到妙玉楼来所为的并非寻欢作乐。
那她呢?
崔长陵在惊诧过后,便皱起眉头,再没舒展。
他坐直了身子,手上的小杯也放到了长条翘头案上,更无心再去听什么靡靡之音:“你怎么在这儿?”
王羡勾着音调往上扬:“哦?许夫子在此处,便不许我来了?妙玉楼开了门,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我如何便不能来?”
崔长陵叫她倒噎住,虚空点了点浓墨:“领她们先出去,你在外头站着,别叫人来。”
浓墨一颗心也是提了起来,就怕王羡闹将起来,于是他忙领了这屋中歌姬舞姬往外退,打从王羡身边儿过时,脚步稍稍一顿,可旋即又快了三分,几乎是逃跑出去的。
王羡看在眼里,只是冷笑:“原来浓墨还知道,他伙同夫子骗了我,怕我找他算账,见了我就要溜啊。”
她也不去坐,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崔长陵:“夫子还要说什么?”
“你放肆!”他没觉得自己有多理亏,瞒着她只是不想她过分忧心,更不想叫她沾上这种地方的气息。
这些事情,他全都能处理的很好,从前是他自己处置,如今也不必她挂心。
可她倒好,这样兴师问罪的模样,一字一句都是钝刀子剌肉,剌的他生疼。
他就差拍案而起了,鬓边青筋凸凸的跳:“是青衿和子衿带你来的吗?”
“夫子可别冤枉她们,是我自己个儿要来的。”王羡倨傲,昂着下巴挑衅,“那夫子呢?是浓墨引您来的?”她一面说,一面霍了声,“洁身自好您倒不记着了啊?”
她用上洁身自好四个字,未免有些严重。
崔长陵觉得,不是她气疯了,就是自己气疯了。
他腾地站起身,王羡其实还是有些怕的,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往后挪了小半步。
崔长陵看见了,冷笑着:“我当你多厉害,牙尖嘴利,怕什么?怕我打你?”
“夫子凭什么打我?不是夫子背着人到这地方来的吗?”她又梗脖子,“还同我说什么去散散心,只管吃喝玩乐,别的不必管,原是为着打发了我,好自己来寻欢作乐的!”
崔长陵想,如果换了别的什么人,这一巴掌,他是收不住的。
可眼前这个,一指头他都舍不得动,骂她两句,他自己都心疼。
所以能怎么办呢?不就越发纵得她无法无天,不分场合的跟他大呼小叫吊脸子。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无奈至极,拿她没办法,偏王羡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越是硬着来,她越是不服气,分明不是糊涂的人,却总要做出糊涂的事。
“宪之,我到妙玉楼,不是为寻乐子,你叫我夫子,难道不是因你心中明白?”崔长陵平复了心情,真是克制了好半天,才缓和下来面色,“你既然明白,又闹什么呢?”
“闹什么?”王羡仍旧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夫子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他其实一点也不懂她!
她的那颗心,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是不怕危险,更不惧风浪的。
从走到了崔长陵身边的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今后很长一段日子里,都免不了风风雨雨吹打了。
进廷尉府,恐慌过,无措过,可最后为着崔长陵这三个字,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撑住,没什么能令她退缩却步。
她只是想,和他风雨同舟,比肩而行。
就这么难吗?真的就这样困难?
是她不配,还是他从来就没想过她可以。
如果是从未想过,那先前在她病恹恹那几日,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又是做什么?
是警告,还是警醒?
十三岁的年轻女郎,同这龙章凤姿的当朝尚书令日日相处,怕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尽早的断绝她的念头吗?
王羡越想越灰心,那股带着三分意气风发的兴师问罪就不见了踪影,反见些许垂头丧气:“我并不是无理取闹,夫子问我是不是明白——我明白,我都明白,那然后呢?”
她鼻头发酸,心头也涌起苦涩,但不愿意在崔长陵面前表现出来:“夫子只觉得我是无理取闹,只是这样?”
崔长陵觉得她不大对劲,怎么一转脸,像是变了个人,就……为了他那句话?
“我不是说你无理取闹。”他忙开口解释,“你生气是为我瞒着你来,不跟你商量。只是宪之,你还小,你父兄把你托付给我,我怎么能带你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王羡只管摇头:“那我明白了。可我来,也还是为了夫子。夫子是觉得,我自作主张,多此一举,还是大为感动呢?我想是前者。”她抬眼看去,眼底终于把那些酸涩泄露三分,“毕竟夫子有自己的筹谋,大晋的尚书令,运筹帷幄,何须我这样一个不经事的小孩子过分操心。是以夫子的棋局中,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打发了我,自己到妙玉楼来走一趟。您或许有好心,觉得不该带坏了我。可是夫子,我想为夫子做些什么的——”
她把话音拖长,忍不住有些哽咽,知道浓墨守在外面,才敢说接下来的话:“未入尚书令府前,我是太原王羡,烟花柳巷,我绝不会踏足,再如何胡闹,我都会自重!可进了尚书令府,做了廷尉平,我成了太原王宪之,是博陵崔不问的半个学生,您和我父兄,仍旧拿我当王羡看。夫子,那我为什么要做‘王宪之’呢?我只是王羡,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谁也夺不走,无忧无虑的长大,行及笄礼,定婚姻事,现在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那股子哽咽已经咽回去,眼眶憋的有些发红,但又不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儿,为这个,王羡那张脸,看起来便有了些许狰狞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