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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抵达登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盛夏。
郓州向东,战场的痕迹已经渺然无踪。不过邵树德还是祭拜了一下当年攻打天平、淄青二镇时战殁的士卒。
其时天空下着濛濛细雨,道路泥泞无比。邵树德走得稍稍有点吃力,不过心情很放松,看着恭迎出门的法师,他摆了摆手,径直入了寺内。
苍松翠柏之中,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牌位,香烟袅袅,诵经之声不绝。
这是纪功寺,很多地方都建了,接受百姓布施、祭拜。
他莫名地想起前几天一病不起、留在郓州的徐浩,有些叹息。
老兄弟不多了。
有的人临走之前,有些怨恨。
有的人临走之前,多有不舍。
有的人临走之前,痛苦不堪。
邵树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不太想和他们再说些场面话了。
“这些年无论草原还是汉地,日子都变好了,此皆陛下之功。”
“陛下……”中官王彦范走了进来。
情分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束缚住君王高高举起的屠刀。
所以——还能怎么办?
大部落变成中等部落,中等部落再变成小部落,几代人下去,阴山、燕北诸部与碛北部落可能就没什么差别了。
人走茶凉,人没了,情分也就没了。
情分不值一钱,但却可保全家富贵。
汉地军阀尚知互相吞并,草原酋豪就不想么?一样埃
“四十年恍然一梦埃”上完香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几人,说道。
说难听点,若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太子,他们可能都要讨价还价,但面对“面善心黑”的无上皇帝,没人敢公然对抗,因为他实在太耀眼了,不是人力所能敌。
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反意,其实是本能在作祟。谁不想当军阀?谁不想把持着更多的人盯牛羊?
草原就这德性。
他们打小就听父辈说起征战的往事,对无上皇帝的敬畏深入骨髓。有年纪稍长的,甚至还赶上了统一天下的尾巴,见识过大夏禁军一往无前的勇武,真没太多抵抗的勇气。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是诸部共上,黑城子国人会议也非常正规,今上在草原上的地位,说实话比很多所谓的大汗还要正统。
“谁若造反,我等必诛之。”
几个人拼命说着,谄媚之意甚浓。
因为这些所谓的故人之后不值得他纡尊降贵,不值得他投入感情。
“你等——”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禁军骁勇难敌,纵有数十万骑,怕是也不敢南下。”苏支说道。
这个时候的他,心情沉重又轻柔,陷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浑释之把话挑明之后,事情便走到了最终一步: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的话,是不是还可以讨价还价一番?
“浑卿真是妙人。”邵树德笑了笑,起身敬了他一碗酒,道:“满饮此杯。”
而且,这事还没法正面硬扛。大家都有子孙,没有继承权的孩子们知道圣人下达了“推恩令”,会是什么态度?必然欣喜若狂了。
随后,又端来了一些瓜果、肉脯、米酒。
“让他们进来吧。”他挥了挥手,道。
邵树德的思绪从追忆中彻底抽出,用略带些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们,道:“诸卿可有解法?”
“陛下,草原之上,无人能出数十万骑,除非有北衙枢密院的调令。”庄敖说道。
“如果这都不算盛世,还有什么是盛世?”
情愿吗?当然不情愿了。
侍卫们目不斜视,知道圣人又陷入回忆了。
“谢陛下赐座。”几人齐声应道,然后在侍卫的引领下坐到各自的桌案前,也不吃喝,默默等待。
偏偏这话还不好接,不好说。
“是。”
几人立刻端起酒碗,一饮而荆然后端正地坐在那里,像聆听教诲的学生。
他也不说什么,就那么看着。
邵树德坐在了庭院中,侍卫们尽职地撑起了黄伞盖。
“朕有今日,皆赖尔等。”邵树德叹息道。
邵树德回到座位后,端着酒碗,沉吟了一会后,说道:“朕梦到有朝一日,草原风云激荡,有人率数十万骑南下中原,杀得血流成河,数百里无人烟。而大夏的国祚,就像秋天的落叶,飘零不定,又像风中的烛火,晦暗不明。”
几人印证了心中不安的猜测,尽皆暗叹,拖了这么久,是真逃不过去了。
“喝酒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他不住地叹气,到最后都流泪了,只说了一句话:“下辈子还为陛下冲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