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回过神来,眼神再度凝聚,静静地看着几人。
七个人跪在地上,以头触地,不敢稍动。
人生百态,让人惆怅不休,留恋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说话了:“陛下,臣闻碛北诸部各有夷离堇,多者管兵万人,少则两三千。定期操演、整训,如臂使指。臣以为,碛南诸部亦可仿其旧例,重新整顿,以为国之干城。”
老人已逝,新人却未必有那份跟着他打天下结下的深厚情分。
邵树德也不管他们,自顾自说道:“上月徐浩病卧于床,朕前去探视。说起当年征讨李国昌父子旧事,感慨万千。”
邵树德没接他们的茬,只是定定看着远方。
他的脚步很轻,却又晨钟暮鼓般敲在几人心头。
“回去后,清点一下户口、牛羊。”邵树德继续说道:“分一分家吧。你们自己分,好好分,若分得不好,朕来替你们分,明白吗?”
情分啊情分,看似虚无缥缈,却又是臣子们一生中孜孜以求的东西。
众人竖起耳朵。
“陛下,臣愿献背嵬壮士五百至洛阳,拱卫京师。”
……
“朕午夜梦回之时,经常汗透衣背,忧心不已。”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
场中气氛微妙了起来。
但公然对抗朝廷的代价是什么,这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七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就徐浩这样的人,斩将杀敌,几乎从无失手,他是用脑子打仗的。后世史书之上,应该有浓墨重彩一笔。如果把《皇夏勇将志》做成游戏,他的武力应该也是接近一百的存在,虽然邵树德知道他到不了这种程度。
说到底,他老了,熬死了很多老人,新一代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惴惴不安。
刚下过雨,地上有点湿,但七人皆跪拜于地,不敢有丝毫怠慢。
众人心中咯噔一响,隐隐有所猜测。
邵树德端坐在主位上,神思不属。
“坐下吧。”良久之后,邵树德说道。
还有泪流满面,或悄无声息的。
“人都来了?”邵树德问道。
人老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哪怕前一刻还生龙活虎,说不定哪天就大病一场,健康急剧恶化。
邵树德摇头失笑。
“朕以讨伐李国昌父子起家,随后三十年东征西讨,渐至天下一统。”他继续说道:“而今四海升平,万邦来朝,这应该算是盛世了吧?”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几位酋豪面前慢慢踱步。
终究不是老兄弟。如果是一起走过来的老人,即便有君臣之分,也不会这么生分。
“参见陛下。”鸊鹈泉巡检使庄敖、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奚王苏支等七人入内拜见。
眼前这群人,已经不是当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人了。
分完家产的兄弟之间,可不一定是一条心,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徐浩应该没多少时日了。
今日的他走在泥泞的野地里,步履不再矫健,神气不再充足,颇有一种深秋的萧瑟寂寥之意。
“陛下扫平群丑,励精图治二十年,已然是太平盛世。”
“臣遵旨。”几人陆陆续续表态。
邵树德则站起身,走到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神色不一。
天空已经放晴,侍卫们搬来了一些桌案,就放在庭院中。
“陛下……”几个人有点坐不住了,神色惊疑不定。
恍惚之间,看到了阵亡的勇士从血泊中又爬了起来,跪拜于前。他们手中提着敌人的头颅,武器之上满是缺口,衣甲尽碎,血染征袍。
徐浩应该是感觉到大限将至了。
邵树德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倒流四十年,再来一次,会是什么结果?他当时难以确定,现在想想,有这帮老兄弟在,再差能差到哪去?
浑释之接过酒碗,一饮而荆
草原与汉地不同,可汗的叔伯兄弟、儿子孙子都要领兵或出任官职的,他们各有班底、各有支持者。如果没继承权也就罢了,不做他想。可现在圣人告诉你,部落可以分家,你们也有可能取得继承权,朝廷支持他们。
你看,内部人心也被搞乱了,严重的都不用分家,直接分裂了好嘛?
推恩令是千古阳谋,所有人都看得穿,但就是破不了。它考验的不是你有多少户口、兵甲、战马,而是人心。
无解!
听到众人同意的表态后,邵树德也没什么欣喜的神色。
他这一辈子,灭掉的部落太多了,想怎么弄怎么弄,谁敢反?
又为子孙后代清理了一遍棘刺。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