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请小姐快回去。”
“履霜……”小姐咬着下唇,怯生生道:“你莫生气。知道你高中状元,我真为你高兴。”
“多谢小姐。如果小姐话已说完——”
“不,还没有!”小姐又道:“爹爹他……”
他曾叫强壮的家丁把我打得半死,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
石履霜这个人恩怨分明,他没有忘记昔日他人如何待他;然而,当初若非眼前这位小姐让他入府,他也许等不到今日。
一恩抵一怨,恩怨相抵,他自认为他与林家人两不相欠。
也不想知道林家老爷如何,他冷淡地看着林家小姐,希望她快走。这里是春官府,她跑来找他说话,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见石履霜态度冷漠,林家小姐饶是羞怯万分,还是强逼自己一定要说出口。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她以绣帕按住他手。
“履霜,爹爹他已答允我们的婚事了。”石履霜愣了一下。
“真没想到……”是因为往昔的穷举子已经变成状元郎了么?好个势利富人。抿了抿唇,就怕自己会大笑出来,伤了这位小姐的心。
他轻轻怞回手,言词尽量委婉:“履霜感谢小姐厚爱,但我已有婚约,不能再娶别的女子,如果曾经让小姐误会,履霜在此致歉。”
他当然没有什么婚约,这么说,纯粹只是为了方便。
过去他不曾答应这位小姐私奔的提议,还差一点为没做的事被打得进了鬼门里一回。如今他的答覆依然没有改变。
他若真要娶妻,也只会娶一个能让他不顾一切做出傻事的人。很可惜,那个人,不存在。
石履霜心如冰霜,他爱惜自己,胜过爱别人。
“履霜你、你不是说真的……”那小姐还要近身,却被石履霜一个箭步躲开。
“不,我是说真的。二小姐,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过去如此,如今亦然。”那小姐忽地像是听懂了石履霜的话,知道自己被拒绝了,难堪浮上面色,她赤红着脸,泪奔而出。
石履霜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却不料这位小姐当晚回家后竟然悬梁自尽——好在被家人及时救下。
林家老爷不甘自家女儿被退货,非要石履霜负责不可,隔天便上春官府门前大闹一场,反遭石履霜冷言对待。
林老爷不堪羞辱,竟然上告官府,说石履霜对他女儿始乱终弃。事情越闹越大,连御史台都被惊动了。
已经蛰伏好一阵子没弹劾官员的御史大夫冉重,原本是不会理这种小事的,但因对象是石履霜……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拿他开刀呢。
一事牵动一事,石履霜还没当上官,就这么被弹劾了。
只是外人纯看热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数不清的恩恩怨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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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兰,谢谢你告诉我。”冉小雪听完“石履霜遭弹劾案”后,喝掉桌上冷茶,便站起来往楼下走。“你要去哪?”
“去御史台。”冉小雪简短地道。“做什么?”
“找个御史中丞。”
“做什么?”纪尉兰有种不好的预感。
“弹劾我爷爷。”冉小雪说着,竟疾奔起来。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履霜会那样对待她了。定是爷爷……定是爷爷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找上了石履霜吧!
否则他怎会连一件行李都没拿,突然就那样只身离去,再也不回头……然后,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假装不认识她……
如果真是爷爷……那、那他根本就是滥用职权!
纪尉兰追到楼下时,冉小雪已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心里发急,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谁去阻止小雪,怕事情越闹越大……
毕竟,哪有孙女弹劾亲祖父的道理!会变成笑柄的!执马首一事,还不够她受么?还想要做官不做?
“冉小雪你太乱来!”纪尉兰急得跳脚,勉强想起来这里离春官府颇近……立刻回头找自家马车。“纪林,快送我去春官府!”
冉惊蛰可以阻止冉小雪!
等一等,今日是旬休!冉惊蛰不一定在春官府……
纪林已将马车掉头。“小姐要去春官府么?”
“算了,不去了,回家吧!”
冉家的家务事,她不管啦。
御史台的编制是这样的。
台主一人,正式职称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设御史中丞三人、监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负责弹劾违纪百僚、纠举朝廷重大供奉仪典,与出使各州郡巡按。
“……潜大人,谢谢你的解说,我已经很清楚御史台的编制了。现在我可以请中丞大人弹劾冉台主了么?”
“呃……冉待选,我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么?”潜中丞原以为冉待选在旬休日来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为御史台的生力军,结果竟然……不是么?
冉小雪耐着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职权,不是可以纠举上司么?”
“是没错。”潜中丞摸了摸胡子。虽然他家台主做人失败,他台台主也确实颇有怨言,不过,总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这冉待选是冉重的亲孙女,怎么可能真要弹劾自家祖父?该不会是陰险台主遣来试探他忠诚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小雪要委请大人弹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难得他留值台内,就不能让他轻松一点,不要卷进这种麻烦的家务事么?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弹劾人还要挑日子?”
“也是没错。”潜中丞又摸摸胡子。“可冉待选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要弹劾台主啊。”
“小雪说过了,冉台主滥用职权,我要弹劾他,还请潜大人代为提出纠举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没有职权对官员提出弹劾,只能委请台内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与冉待选不是……亲祖孙么?”在官场上团结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内讧了?想来都觉得不可能啊。
“是亲祖孙没错……”可爷爷不会无缘无故找石履霜麻烦,定是早就知道她供养履霜的事,才捉住机会借题发挥。为了阻止他波及无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亲不认,不也是人尽皆知?”
“哈……冉待选真了解台省啊。”潜中丞打着哈哈,却见冉小雪一脸严肃,不知不觉便没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选进了台省,看要弹劾谁,好不?”顺便拉拢新人进来。台主若知道他为台省这么尽心尽力,一定会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吧!这几年新人对御史台评价很低,都没什么人想进来讨份职缺,再这样下去,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想升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养老的,怕也不能如愿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绝。
“呃?”拒绝得这么直接啊?
“一入台省,万劫不复,心如铁石,泪似枯河。”她说起民间盛传的谚语,讲入御史台的人,都会变得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冉待选虽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铁石、六亲不认了么?”潜中丞眯眼道。
“那不一样。我这么做只会让爷爷丢脸一阵子,而他这回真的太过分了!”
“既然本中丞劝说无效,那么就请冉待选先来画个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纠举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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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被弹劾?哈哈哈——”
礼部卿昙去非听说此事,竟然大笑起来,笑得让来向他报信的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昙去非双手负在腰后,难得一脸喜孜孜模样、
“七郞,你这消息我爱听。冉重敢动我看中的人,我瞧他这下子怎么脱身。被自己孙女儿弹劾的感觉一定很有趣吧!这冉小雪,哈……是说,七郎,那石履霜‘始乱终弃’一案,怎么处理?”
乐采看着礼部卿,摇摇头说:“本来就是诬告。石待选顾虑林家小姐名声,没打算反告,冉台主却不知道为什么非把事情闹大不可,弄成现在这样,让澄冬大人也很为难。”
“他为难什么?”
乐采想起冬官长李长风的交代,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又收了回来,没把冬官那边已经开始抢人的事情说出口。
“总之,”乐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这边只能开放各府先预定一个名额,再多就没有了。一府只能先选一个,其他的,等选过一轮之后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负责训练这群待选官员,却不知优秀的新人“物美价廉”(工时长,态度好,薪俸又低,也不会吵着要休假),早在待选时就成为六部上级眼中的上等肥肉。
为选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为了避免演变成多年前各府抢人抢得你死我活的局面,乐采肩负六府之间的协调工作,这边搓搓,那边柔柔,最后将他们搓成一颗颗大汤圆,人人都满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着等会儿还得去秋官府搓汤圆,乐采有点头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选葛溯洄。”
葛探花秋官府那边已预定了,不能再给春官府。
不过秋官府也实在贪心,碗里已夹了一名探花,筷子还想伸向春官这边来讨个状元。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确实是肥肉一块,人人想咬。
“这样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给我好了。”
“你已经有一个冉氏了,还要一个做什么?”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着有趣喽。听说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里经常出岔子,想是没人要,不如由我收下来,放在身边调教个几年,说不定还能有点成就。”
虽然不全是在自家府里见习,但这一批进士是他主审,能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对于在其它各部见习的待选官员,他也都有密切注意着。
“还是别吧,十三郎,你是个容不得属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适合进春官府。”快放弃她,放弃她吧。不然他会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给杀头的。
“有点奇怪……”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哪里怪了?”乐采一脸肃穆。
“七郎似乎瞒着我些什么?”礼部卿盯着乐采的脸,似想看出端倪。
但乐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温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别说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这回若拿了个甲字,要是他想去别的地方见习,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虽然很想给他丙字,不过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他永远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么想留住人、想让新人多磨练磨练,以作为未来堪用人才的这点想法,各府大抵还是有共识的。
“很高兴你做了明智的决定。”乐采略略欠身,准备告辞离开。“对了,另外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潜中丞的纠举案后,已下旨罚冉台主在家闭门思过三天了。”
冉重为人甚是刁钻,帝王此举,着实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来他下回弹劾别人时,会更谨慎些吧!
这对他,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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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弹劾一事,被皇朝丽氏史官记录在专供后世修史的《国朝职官谱》里。
国史馆某小官吏与冉重年轻时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辗转自此人手上见到志书抄本,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
“可恶!竟把我家事当成笑话!”
原来,该职官谱里,将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质分为十类,其中一类名为“官场笑谭”,冉重受弹劾一事就归在其中;因为被当成笑话来处理,是以他终身为此忿忿不平。
也因为这件事,种下了石履霜与冉重日后的“不解之缘”……
石履霜任官期间,御史台前前后后弹劾他四十九次,堪称皇朝史上被弹劾次数至高第一人。
虽然只有一次成功,其余四十八次皆铩羽而归,但台官与谏官本有言论免责之权,是以冉重不必为其弹劾内容是否属实负责。
当然,这是私人恩怨。
对石履霜来说,打从他在乙申年春试出了闱场大门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让他面前那位看起来一脸难搞的老人有机会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远别说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闱场大门前对着石履霜警告。
“离我家小雪远远的,不准再靠近她一步。”他对吃软饭的人没意见,但就不准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风犹带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着脸会痛的二月春风一样冷。
“管你的。”
说了这句话后,石履霜离开闱场,离开纪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于多欠一分。
为了能早点还清欠纪家兄妹的人情债……他考完春试当天便离开了。
纪缭绫知道这事。他以为他会告诉纪尉兰,然后纪尉兰就会告诉冉小雪。
他错了。纪缭绫显然什么都没说。
他还错……错在以为自己毫不在乎……
离她远远的,是么?
那就离她远远的吧。
不是因为冉重的威胁,纯粹只是不想再牵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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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第三试,写完最后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会及第。
尚未赴试前,对未来还有点不确定,一写完卷子,确定自己真要走上为官这条路了,才认真思索起纪缭绫先前那席话来……
“为官之人最重清誉,石公子日后当了官人,怕是连手也碰不得灰了,何况沾染脏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劳主人家费心。”
“石公子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么?万一连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不会连累他人。”
“过去也许没有,但往后呢?石公子难道不打算成家立业?”
往后?
纪缭绫的话,竟然会那么触目惊心地跃进他脑海里来,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也许不必等到以后,他就可能连累了别人……(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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