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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下午看见那仕女油画屏风而生起的怀念,抑或心里惦著那脾气又臭又坏的阮卧秋成亲后的下场,心里乐得很,于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蓝皮书滑落,托著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来。\www、qb5.c0M\
房内,烛火摇曳,晕黄的烛影在她的睡容上幻化不定。唇办紧紧抿著,像在睡中做著恶魇。忽然间,烛火摇晃得好快,将她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扁长,杜三衡在梦中仿佛见到了什么骇然的事物,猛地张开眼,瞧见烛火被风吹得几乎灭了。
她暗喊不对,二郎离去前还很好心地关上窗…思及此,马上转往窗的方向。
顿时,她心口怦怦遽跳,脸色发白,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个鬼啊!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楼的路上,所遇见的那名年轻男孩。
白天尚有好长的距离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紧靠视窗,仿佛随时会穿墙而过,那泛青的脸、无色的唇间掉出过长的舌头…说他不是鬼,谁信?
她打小就怕鬼,对谁都能胆大包天,唯独就是被鬼吓得没胆…她曾想过,这辈子要是没寿终正寝,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吓死了。
惊惧恐慌之下,与他视线对上,她拼著最后一丝力量,胡乱在地上摸了样东西防身,然后摇摇晃晃地抓起来,就往门外冲去。
一出门,她马上被卷进雾气之中。她暗暗叫恼,忘记阮府夜里总是有雾,直到天明才会大亮…
不敢回头拿风灯,直往熟悉的路径跑著,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像紧追她不放。她内心骇然,未到三更天不该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时一样,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间,脚下踢到疑似盆栽的东西,整个人扑前,“咚”地一声,撞上了整面墙。
好痛。鬼打墙?
“谁?”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整个身躯弹起来。
“是谁在那儿?”这一次,这声音已微微带怒了。
好熟啊…是阮卧秋的!心头一松,果然没有跑错头。她抹了抹唇,要扬笑开口,却发现喉口还是抽紧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摸著墙顺著往前走。
“杜画师?”冷雾之中传来讶异的声音。她那踏实的脚步声,他再熟也不过。三更半夜她到秋楼来做什么?
“杜画师,三更半夜,你是来装鬼吓阮某吗?”见她不答,他心里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里,突然听见她出声喊道:“阮爷,你别走!”心还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气没了,鬼就追来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画师,这里头的严重性你不会不明白!”他怒道。
“阮爷…”她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雾气,这雾又浓又厚,我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呢。”
雾气?他思索了会儿,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时,入夜即有雾气,直到天明才会散尽。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时,都不曾入夜外出过…是了,当年他因眼伤回到这儿定居,就再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足以让人暂成瞎子的浓雾了。
“阮爷?”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轻浮的笑声。他讥讽:“怎么?你也会怕吗?”
“我当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著他声音往前走。“我从来不知道双眼不能视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怎么张大,就是看不见半点的东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语。
“阮爷,你到底在哪儿?”
他轻哼一声,伸出手。“你往前走,继续说话。”专注地聆听她的脚步声。
“阮爷,其实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气坏了点。”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说道:“我爹教过我,有些事该闭著嘴儿时就得闭嘴,他的教训我没敢忘过,只是…”她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改变了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凤娘呢?”
“凤春?”
“是啊,这时候她不都该服侍你…哎!”一碰触到十指,她马上紧紧扣住。温热的,是男人的手掌没错!她大松口气,安心了。她就说,阮卧秋浑身充满正气,哪个鬼敢再近身?她没找错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顿觉无比冰冷,再被她紧紧握住,发现她掌心尽是汗水。他皱眉,沉声问:“杜画师,阮府内有什么东西吓著你了吗?”
她眨眨眼,暗讶他的坏脾气之下竟有敏锐的心思。也对,他曾是个官,多少有点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当然会受到惊吓…阮爷,你好像是坐著吧?”
“杜画师,你平常双眼能见物,难道不知道秋楼外头,有张长椅吗?”
杜三衡闻言,思索片刻,才讶道:“我想起来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见,又是个不打紧的东西,所以不曾惦在心头过,原来她比这盲眼人还不如呢。她摸索著他的袖臂,滑过他的身侧,听见他恼怒的抽气声,心里不由得大乐。
这人,还算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对她破口大骂,骂她不知羞耻,可是心里又明白她在雾中就跟他一样看不见,只能咬牙忍气吞声。
她摸到了长椅,连忙坐下,嘴里笑道:“阮爷,我来这么久,还没有瞧见凤娘呢,她睡了吗?”凤春这总管一向尽职,应该是他没睡,凤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卧秋心里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没。”冷凉的空气中传来她身子的香气,让他心烦意乱的。
凤春常在他身边,却从没扰乱过他,这女人是连气味也要跟他不对盘吗?
她轻噫了声,明知看不见,仍转往他的方向。“阮爷,你连凤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份了吧?”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怜了凤娘。
“我在秋楼,她在东边的仆房,我怎么知道她睡了没?”他没好气地说。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吗?”
阮卧秋闻言,马上转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动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时擦过什么…柔软冰凉,很像是…
“哎呀。”她轻呼。
他心一跳,脱口问:“我碰到什么?”
“阮爷,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地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嘴唇,那余温尚留,分明是…
“阮爷?”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轻浮的性子不大惊小敝闹个人尽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错了。他凝神,暂时忘掉唇上的触感,沉声问:“凤春怎会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吗?”她讶问。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气味啊…
“什么我的女人?”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阮爷,可别告诉我,凤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经动了她吗?”这样够含蓄了吧。
阮卧秋闻言,怒火上扬,痛骂道:“杜画师!你当阮府是什么?婬贼窟吗?还是外头的青楼?凤春是我自幼随身奴婢,八年前成为府中总管,她与我之间清清白白,你要这么坏她名声,休怪我赶你出府!”
杜三衡双眼大睁,暗暗骂起那过度恋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理所当然以为凤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没名份而已。听他语气像随时会冒烟,要闹个不快,他只怕会拂袖进门,她可怎么办?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气避鬼啊。
“阮爷,你可别气,是杜某误会了。”她笑叹。
“误会?”他气恼地哼了声:“什么样的人就有什样的想法?怎么旁人不误会,你却会想歪了?杜画师,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索到这儿来,去其他地方也一样,你直走便可到凤春住的地方,你过去吧!”
“阮爷,就当我说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明天我去向凤娘赔罪就是。你别赶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谁知会不会不小心掉进哪个坑啊湖的。”
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绝不会无故不理一个人的死活…胸口溢满对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视”地瞪著正前方,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不想再面对她。
“阮爷你又气啦?你到底不喜欢杜某哪儿?杜某的脸?杜某的声音?”她笑。
她的脸?他根本看不见,偏教她拿来说!他眯眼,咬牙:“杜画师,你是个姑娘家,却称杜某杜某的,不合体统!”
“那是学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语气虽然还是皮皮的,却带了点柔情。
“你跟你爹感情真好。”他哼声道。
“欸,阮爷,你的声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随便敷衍到睡著呢。”
有她在场,他怎会入睡?阮卧秋心里先是这么想,后来听她声音带丝紧张,好像真伯他睡著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吗?
他沉吟一阵,沉声道:“杜画师,你要我相信你跟我这么有缘份,连迷路都能到秋楼来,实在令人难以信服。你三更半夜来我这里,到底是在躲什么?”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爷,当官的都像你一样,这么容易就找出破绽吗?”
他未置一词,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覆。
“阮爷,我说实话了。”她微微倾靠他,轻触到他的肩,仿佛能碰到他的体温,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气。她压低声音道:“你府里好像有鬼呢。”
“鬼?”他皱眉,斥责:“杜画师,你在耍我吗?”
“不不不,我没要你!我是亲眼瞧见了,差点吓死我了!”她是余悸犹存啊。
阮卧秋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害怕,平静道:“这世上没有鬼。”
“有!怎会没有呢?”她圆大的眼眸干脆锁住他的方向。就算看不见他,也会觉得心安。这个人有副坏脾气,可是却很正气。“我以前就遇过呢。”
“我没遇过。”
“阮爷,你正气凛然,没做过件坏事,自然鬼不敢来找你。可我,做了令它们讨厌的事,那就算时时来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骂道:“杜画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纵然有鬼,人鬼两界,不同归处,岂能相互扰乱?”
“是这样的吗…真的是我在胡思乱想吗?”
阮卧秋听她语气似有迟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乱想,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来吓你了。杜画师,你说你在我府里遇见的鬼生得如何?”
她极度不愿回想,但心里明白若不弄个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会儿,摸到靠在长椅上的温热大手,马上扣住。刹那间,他又僵硬了,她有点想笑,几乎可以想见他很恼怒又很无奈的表情。
她的猜测果然没错啊。他看起来脾气是很坏,可他看不顺眼的人有难,他也不会弃之不顾。
“凤娘提过,打你定居此地后,没有新雇佣人。那鬼,是个少年鬼,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天我来秋楼时,必会遇见他不发一言地瞪著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里打盹,他就紧靠著我窗口,青白著脸,舌头吐得长长的,要说不是鬼,谁信?”
阮卧秋皱眉。府里有这人吗?
“阮爷,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说八道!”他骂道:“准是有人装神弄鬼在吓你。”
“吓我?我在你府里,人缘还算不错,又没结冤,谁会吓我?”
人缘不错?她这种性子也会有人喜欢?他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有说出口,只清楚说道:“我说过,世上没有鬼。纵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闹,杜画师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么,你心中自然没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还真难呢。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一晚,没有脸的绿衣鬼想要带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爷。”她打趣,听“正气”再三保证,心里逐渐安稳了。
他皱眉,没再出口骂她。她的笑声轻溢,像淡淡白雾活跃地飘散在他的眼内,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纵然有二郎的形容,仍旧无法勾勒出她具体的长相…
忽然之间,她像整个人倾向他,额面抵著他的肩,他微愣一会儿,正要开口斥骂,又听她迷迷糊糊地低喃:“是三更天了吗…难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缠,又得寸进尺地拿他当枕来睡。心里溢出怒气,随之而来的是无可奈何。他能硬碰硬,就是无法对一个弱质女流撒手。他懊恼地轻斥:“没见过你这种人!”
“那是阮爷看人就像看镜子,以为镜子里看见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听见他哼了声,心里安稳了,睡意转浓。
夜风吹来,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样东西騒扰,他伸出手摸索,摸到又细又长的…头发?她的?这么长?她没扎起头发就逃出客房了吗?
不知为何,心头遽跳。连忙敛神,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说她发尾五颜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颜料…五指勾拳,将她的发尾掌握其中。
这女人…明明只是画师身分,何时竟不经他允许,这么地跨前接近他?心头不快,却没有将她推开,怕她一醒来又说著让他满肚子火气的轻浮话。
他闭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时他在屋内休息,依她无赖的性子,一定会赖进屋内,闹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怕到来找他挡鬼,还是故意来闹他!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顺眼!思及此,不由得松开手,任她发丝乱飞扬。
他凝神专注,当作肩头没有人靠著,当作身边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风阵阵,带出她身子的香气,纠缠著四周,连带著他也被迫闻了一整夜,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