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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 / 2)

我回去时,如果您还在,那么我们就还有个未来。未来的日子里沉重的十字架由我同您一起来负,我是自愿的。

如果我回去时,您不在了,您把我对您的怨恨(曾经有过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就让未来留在我的想象中。我现在也能想象那条幽静的林阴路上,有一张长椅,还有我与您相伴而坐的永恒的背影。

我从未对您说过,爱您。您一直盼着我这么说。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现在仍然不能对您那么说,因为您不是个孩子。也因为现在那么说不够准确。但是我们过去共同拥有的时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

我希望能有一天,我们都能由衷地从容地对对方说:“爱您。”

您等这一天么?

您的王黎写于即日。

刘氏用前夫给她的钥匙打开房门,房间比她想象的凄凉,但很整洁。一张从前他们结婚时添置的双人木床,床头放着一只木箱,木箱上盖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有几本摞在一起的书和一只茶杯,杯里有残茶。还有一张三屉桌和两个柳条包,都是她不陌生的。这简陋的陈设使得她在心中涌起怜惜的情感。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的老头儿,日子过得也这般凄苦,比她又好多少呢?但这种情感马上被更加强烈的愤懑所代替,老家伙这么穷酸是因为他把值一点钱的东西都搬到小妖精家去了。

刘氏把手中的黑皮包放在床上,但马上又拿了起来,她厌恶地掀起床单,团在一起扔到墙角,然后把皮包放上去。这时房门开了,她走出去,左右瞧看,走廊空无一人。她仔细察看了暗锁,发现暗锁有些毛玻她把暗锁别好,将门关紧。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她走近窗户,窗外有许多枯枝败草,被生锈的铁丝围拢着,歪斜的小门半掩着。这是一楼,雪还没开始下,天空泛黄,使人感到压抑。

刘氏离开窗户想打开灯,但除了桌上的台灯与床栏上的床头灯,她找不到一盏能照亮全部而不是局部的灯。从前她在时的日光灯已经被卸掉。她甚至还能记起因为对房间灯光的布置,她和前夫的分歧。她喜欢一个房间一盏灯,既省电又简单。她不能习惯刘秉德的方式。

刘氏打开台灯,顺势坐在桌前。桌上有一些往来信件,凭直觉她知道这些对她都是没用的。桌上除了信件还有一叠稿纸,第一页上还有上一页写字所留下的印迹。刘氏无心地摆弄它,因为外面的冷风,使她产生在这个房间继续滞留的愿望。她就那么顺手一掀,就把这叠稿纸翻了个个儿。背面是两页已经写完的信。刘氏看了看日期,是当天她的前夫写给情人的。

刘氏看完信,手直发抖。她朝窗户那儿瞥了一眼,她觉得那儿好像有人在窥视她,仿佛她在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如此淫秽的信,是她一生中见到的最不堪入目的可怕的文字。如果这不是她丈夫亲笔所写,即使她看一两眼,也会马上推开,拒绝进一步看下去。这之前她也曾私下里想过那些被定为黄色书刊录像中所昭示的是怎样一种行径。实事求是说,她从没把那些烂污货色想到具体的性行为。她以为扒光了衣服已经超越了极限,在她与丈夫分居的十三年里,她为自己在心里想象这类事而感到脸红。如今白纸黑字都写在眼前,她也看了,可她还是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写的。

她那么强烈的愿望是亲手杀了刘秉德,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被这种愿望激动着。她设想着细节,用一杯毒药,用刀,用斧,用绳子……无论怎样,她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杀死刘秉德,没有人帮她,她是那么软弱。她想到儿子,儿子什么也不能帮她分担,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悲凉使她透不过气来。如果一个人愤怒与仇恨都积聚到了极限,又找不到发泄对象,那么这愤怒与仇恨就会像身上烧着的大火,把承载这愤怒与仇恨的载体溶掉,愤怒与仇恨也会随之化解。

刘氏的愤怒与仇恨只有杀了刘秉德才会发泄出去。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怎样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她突然又飞快地读了一遍信。在愤怒与仇恨之上又涂抹了一层悲哀,这无疑使恨的情感更加强烈。她也是女人,也曾有过丈夫。她也年轻过,也有过被一次轻吻和抚摸搞得脸红心跳的时候,但从没有人把这些写给她或是说给她。而使她心跳脸红的丈夫并不是没有这种能力,眼前的两页纸他不都写上了么?她没想到寡言少语的丈夫会写出这样的情话,她没想到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睡觉会有那么多复杂的感受,并且他还要把这些写下,装入信封,还要装入整天伴随她的绿色邮筒。统统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她,而她却和这个决不为她的男人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这是何等的悲哀!

曾经有过许多次,她想突然闯入王黎的住处,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她真心希望他们正在干那种事。她要居高临下地蔑视床上的狗男女,让他们的狼狈相持续得久些,把他们的衣服扔到窗户外面去,再喊来更多的人看看热闹。她觉得这样才会解去心头之恨。这一直是她的想法,她从未给自己放肆一下的机会,而如今信上写的要比她那样闯进去看到的还要多。她从没有什么想象力,惟一的想象就是自己丈夫与别的人私通该是如何一种场面,现在,一切到此为止了。

她打开另一盏灯,找到一面小镜子,她要看看自己。镜子里一张有些浮肿微微发黄的面孔上刻满了细小的皱纹,还有一双浑沌的眼睛,无力地眨动着。她猛地扣翻镜子,于是得出结论:她不仅无能而且苍老得骇人,她已经好几年不照镜子了,她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她真想请这个世界原谅她,真想。

这个世界不属于老实人,也不属于老人。

窗外开始落雪了。

冬季的郊外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静谧。东郊古刹外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松林,在临近傍晚时,阴森地发出让女人惊恐的低吟。

一个一身青衣的女人站在松林的深处。她肩上耀眼的白围巾,为正朝她匆忙走来已经离她不远的男人指示了方向。

男人在临近她时,放轻了步子。她没有回头,斜依在一棵老树上,男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转过她的身体,散开她的围巾,任自己焦急火热的唇在她的脸上颈上吻着。他把她抱得愈发紧了,使得她的身体像向后弯曲的木板那样僵直,脚就要离开地面了。

他稍稍松开她,把手****她的黑色大衣里,然后动手解她最外面的钮扣。

她说:“你会着凉的。”

他依旧干着:

“会的,会的,肯定会的,我肯定会着凉的,你放心吧。”

脱去了大衣,他的手开始在她柔软的毛衣上肆虐。他的手由轻变重,由缓变急。

她觉到了与往日一样的心悸。

他撩起她的毛衣,但她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她说:

“你该够了。”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紧跟一步逼到近前,用一只手臂拢住她的肩胛,果断地撩起她的毛衣,他一边揉搓她的双胸。一边说:

“离我够不还有段距离么?这你该最清楚,我这么冷天,抛开老婆和热腾腾的饭菜,你就这么对我说话?你想刺激我?我们太久没在一块了,太久了,是么?”

他的声音由大变小,最后变成呢喃。

她有些不能自己,在他们的肉体关系中,他毕竟曾经给过她胜利和刘秉德都不能给予的真正的感觉。即使到了分手的时候,她还是留恋他那强壮体魄的。但是,她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另外一个事实:这是她获得健康生活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必须付出代价。

再也没有任何一个钮扣能够帮助她,她打了一个冷颤,一双冰冷的手触到了她温热的肌肤。

她后退,并大叫一声:“够了。”

男人没再向前,他有些惊愕。他看着她的面孑L,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怎么了?你出了什么毛病?”

这时,第一颗并不算大的雪花打到了她的眉心上,她说:

“你不要再碰我了,我们拉倒了,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我来就是想对你说这个。”

“我听见了,怎么样?”

“听见了就好,今后你别再找我了。”

“为什么不再找?”

“因为我不允许。”

“你不允许?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个婊子,你听见了么?你以为我是那种你允许就允许你不允许就不允许的男人吗?真他妈的奇了。”

说完话,他不由分说把她紧抱到怀里。他把她拥倒,然后覆盖上自己的身体,并用力捺住她挣扎的双臂。

她闭上了眼睛,一脸绝望的表情。他野兽一样渴望的眼神,让她在一瞬间里放弃了坚持。

他松开了手。在她放弃坚持的同时,他冰释了所有的热情。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他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睁开眼睛,雪花连续向她袭来,她又闭上了眼睛。

“是的。”她轻轻地回答。

“那你电话里说就行了,为什么还让我跑这么远的路?我老婆今天不舒服。”

“那太抱歉了,但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你是个赖皮。”

他笑吟吟地握起她的胳膊,用力直到她叫起来。

她挣扎着坐起来,她说:

“电话里说不说都一样,我要不郑重对你宣布,你日后还会无休止地纠缠。”

“现在也一样。我不能让你这么对我宣布这宣布那,如果有一天我不愿意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能挨到那一天,算你命大。”

“我真不理解,你那么爱你老婆,跟我这又何必呢?”

“男人自有男人的想法,你做个老娘们儿总试图搞懂男人是怎么想的,你不觉得你挺可笑么?”

她站起来,长吁一口气,仿佛是在鼓励自己拿出个样子,别再让自己被人看成是可笑的,她说:

“你用不着得意,现在你不再有威胁我的优势了。”

“那老家伙离了?”

“对。”

“你想嫁给他?”

“对。如果他同意的话。”

“这么说他知道我的存在了?”

“对。”

“你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了?”

“对。”

“这么说一夜之间我成了十足的恶棍了?”

“对。”

“对对对,对你妈个×。”他冷笑一声,“到头来,只有我给人耍了。”

“那是你命中注定,因为你是个畜牲。”

他站起来,走到离她很近的一棵松树旁,他对她说:

“就算是告别吧,再让我高兴一次。”

“不,决不。”她边说边后退。

“那就再说一遍:你是畜牲。”

在她把面前这个男人的自尊以及他灵魂中丑陋部分充分践踏昭示之后,她过分相信自己的直觉了,这往往会酿成大错。这差不多是普遍现象,即使一个女人像对自己手指一样清楚地了解一个男人,她的判断力还是时常受感情因素干扰,从而偏离正确轨道,因为女人过分看重感情,而感情又是那么靠不住的东西,王黎就相信着这样一种感觉:这个男人对她的肉体尚存欲望,不会使他做出对她构成致命伤害的举动。她说:“你是个畜牲。”然后又补充一句,“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畜牲。”

男人伸出双手,平静的表情中还透着一丝笑意,好像在呼唤多年的伴侣投入自己的怀抱,然而他并不伸展自己的双臂拥抱什么,他只是扼住了她的脖子,直到雪在他绷紧的手臂上积累了一定的厚度。

在我们还没结婚的时候,我们经常去郊外。东郊、西郊、北郊轮换着去。我们坐一小时的汽车,在车上我们总是努力占一个座位。因为下车以后,我们不停地散步,即使有靠在墙上或树上站一站小憩一下的机会,我们也总是不停地拥抱接吻,把身体密贴一处的疯狂使得我们没有真正的休息。但是过度热情的亲昵之后往往是过度的疲惫,地上那散发生命气息的松针,让我的屁股把获得休息的企望全部寄托于归途汽车上的一个座位。当我们从古刹里出来时,我们又酥又软又累的骨头终于落到了硬硬的座椅上,那时,我们是那么爱对方。

车上一共四个人。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前面离司机很近的地方。中年男人在和司机搭讪。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目的是让别人都别看我们。在司机准备关门开车时,跑上来一个男人,身体粗壮,年龄与我的男友差不多。

司机关车门启动车,我们离开了西郊的松林,雪在这时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即使没有雪,我们也不会留得更久,末班车是必须赶上的。

最后一个上车的男人在最后一排与倒数第二排的座位选择上,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靠近窗口的那个座位。他坐下后看了我一眼,这之前,我一直盯着他。他有点不对头。他的脸色、表情、动作、神态无一对头。他相当紧张,而这里是冬季人迹稀少的荒郊。这就是我最初的联想。

我有恃无恐地盯着他看,我知道我的男人有能力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

我转过身体,用手臂搂过爱华的脖颈,佯装亲吻,在他耳边轻声说:

“那个后上来的男人肯定干了什么坏事情,他太不对劲了。”

爱华对此类事情与我有着同样的热情,他依仗自己强壮的体魄和当兵时练就的好功夫,从不惧怕在别人眼中看上去危险的事。他大声说:

“嗨,哥们儿,有火么?”

那男人迟疑一下,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前面的人也回一下头,爱华坐在那儿,脚蹬在前排椅背上。他的手上、嘴上都没有烟。那男人咕哝一句:“对不起,没有。”

“那只好不抽了。”爱华大声说。

那男人很突然地站起身,几步奔到车门跟前。他请司机停车,他说他到这儿有事要下车。司机停车,他下去了。从那些没有玻璃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几家小饭店凑成的一个小热闹区,灯光和传到外面的酒令使郊外死寂的气氛多少有些变化。

爱华觉得扫兴。

在我们车开出去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有一辆摩托从后面赶超过去。我多事地伸长脖子看,竟是不久前下车的那个男人在开摩托,我向爱华保证,我没有看错。

爱华把我送回家时,家人都很紧张,我以为是我们回去晚了,家人担心了。可姐姐说出事了,接着就问我还认不认识安浚

安俊是我中学同学,住得离我们家不远。他是个长相漂亮的人,新婚不久,我当然认识他。

姐姐根本不理会我的俏皮,她说,安俊死了。

安俊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又从三楼跳下去了,没摔死,然后他的妻弟用石头砸死了他。

安俊为什么要杀他的妻子?

姐姐说,现在还不知道。安俊的妻弟几分钟前被警察带走了。但我姐姐又说,肯定是瞎猜疑。安俊这小子什么都不相信,是个神经玻

我送走了爱华,一个人在雪地上站了一会儿。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个洁白的雪夜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至少有两个从前彼此都熟悉的人不再与我共有这个世界了。我又想到车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他骑摩托车多奇怪埃

而一个人杀另一个,就这么就杀了,甚至不用向活着的人和世界公布理由。我望着纷纷飞落的雪花,它们一个又一个地朝地上去,也许它们该是完整的小世界,但造物主把他们搞得残缺了,于是他们落到地上联成一片,必须互相依赖地存在。它们和人一样,人至此也开始有夫妻关系、同事关系等等一切危险的关系。人不能像天地那样独存,那还有什么能避免得了呢?

我想我意识到了这些又有什么用,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我又能往哪逃呢?地承托着我我头顶着天!除了做好迎接随时可能会来的危险以外,别无他法。我把思路朝明朗的地方引导,好自为之吧。

默默一个人兴致很高地在无人的雪地上踩脚樱楼前的空地上印满了他的脚樱但他想起了一件事,便去找小伙伴于潜。

接下来发生的跟两个孩子(准确说是一个孩子)有关的事情,我会很简洁地向你叙述,看稿纸的页码,我已经意识到这个故事讲得不短了。

但是,在讲接下来发生的事之前,我用几句话把后来发生的事(也是这个故事的尾声)提前告诉你。我以为后来的事对读者来说并不重要,但对一个作者来说,它不可缺少。我讲给读者的故事应该有头有尾。应该自圆其说。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结识了许多法院、公安部门的朋友。我先是从一个老警朋友的朋友那里听说了张军的事。他又通过他的朋友安排了我和张军的见面。在接待室门前,我填写登记卡时,在“与犯人何关系”一栏中,我问我朋友的朋友——一个看守,我该填什么?他想也没想,说:“如果你不介意,就写妻子。”我填上了“妻子”两个字。

我见到张军时着实吃了一惊。他就是那个我与男朋友爱华在公共汽车上碰到的神情紧张的男人。

我费了很多气力,张军才谈了一些王黎与刘秉德的事。我问了他一个很蠢的问题:“你是因为爱她才杀她的么?”“那时候脑袋里没想爱不爱这回事。”“现在想呢?”“现在想啥,人都死了,想也想不好了。”

我离开接待室与那个看守又聊了一阵儿。我奇怪的是看守为什么让我冒充张军妻子。看守解释说,对犯人,谁来看他都高兴。而登记卡是检查他们工作各环节中的一个依据,如果写上“作者”或者“记者”,那领导发现了会大声喝问:“记者都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张军的妻子一次没来,离婚手续也是通过信件寄来的。而张军至死也不肯把他心中对妻子的那份爱分给王黎哪怕一点儿。男人搞不懂女人,女人理解不了男人,这是普遍真理。

顺藤摸瓜,当我见到刘秉德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完全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年轻。后来我想到,他是突然衰老的,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是致命般的打击。

但他的头脑还相当清楚。当我问他是不是知道了王黎的事情,他点头。他说话时,声音含混不清,但大致意思我还是听清了。他替小黎(他这么称呼王黎的)感到惋惜。他最后对我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先走了。”我没再多话,看着他迟缓麻木的表情,我想不出我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的生活的种种想象是否沾点边儿。

我最后见到的是刘荣,还有她的儿子默默。他们母子凄凉的生活让人觉得再也不该有任何灾难降临他们了。

刘荣是个痛快爽直的女人,她不掩饰自己的爱憎,把她知道的都对我说了,然后还特意声明,她认为谁是可恶的,谁是该死的。

我们做了朋友,现在还有许多往来。

我所了解到的这一切再加上我的想象,就是你见到的全部。我发现我总是在为一个故事的完整煞费脑筋,因而疲劳不堪。今后我试图去寻找一下更简约方便的方法,有那么多前辈的经验都是成功的,下次一定试试。

默默和于潜并不是真正要好的朋友,他们只是玩耍时很有默契的伙伴。默默喜欢聪明有独到见解的同伴儿,于潜看重的是默默像大人一样的冷静和沉着。

默默找于潜是想继续昨天一个自己没玩尽兴的游戏。他找到于潜并告诉他,马路对面红楼里有一家很少住人的房子外面有个洞,里面有老鼠。他是找玻璃球时偶然发现的。他还说在外面点火,烟就会把老鼠呛出来。于潜对这种玩法同样有兴致,但他提出了疑问。

“冬天洞里有老鼠吗?”

“有。”

“烟一呛老鼠应该往更深的洞里跑,能出来吗?”

“老鼠洞能有多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来到刘氏房子外面,首先发现房间亮着灯。于潜说:

“你不是说总不住人吗?”

默默没有回答,他心里起疑,倒不是因为住了人点了灯。他平时路过这里留神这家时,也有有人点灯的时候,但从没有不挡窗帘的时候。这也是默默对这扇窗户格外关注的原因,他甚至想过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是什么样子?没有鼻子?为什么总挡着窗帘呢?

今天是个例外,一个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默默说:“我也没说总不住人。”

他们走到破栅栏跟前,半掩的木门一碰就发出响动,他们很害怕,窗前破栅栏围住的地方很小,他们一接近,就像进到了房间,他们没敢再拉门,老太太朝这儿看了一眼。于潜说:

“得了,老太太好像发现我们了,一会出来还不打咱们呐。”

这时默默又轻轻移动一点木门,侧身挤了进去。突然,他看见老太太起身,几步走到窗前,用力拉拢了窗帘。但两扇窗帘之间留了三指宽的缝隙。默默在老太太走近窗口时,蹲下了身子。

默默招呼于潜进来,于潜不解,默默说:

“咱不呛老鼠了,就蹲在这儿往里看看。他家有鬼。”

“天黑了拉上窗帘有啥鬼啊,你家不这样么?”

“轻点,你就蹲下吧。”

老太太坐到桌前写字。默默和于潜对此都很惊奇,那么老的老太太居然会写字!

老太太停住笔,把那页纸拿起来端详一下,又加了几笔,然后重扣在桌上。他俩都听到了那敲击的声音。

老太太开始东翻西找,不一会儿,她就把屋子搞得乱糟糟的。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条绳子。

默默对于潜悄声说:

“她要上吊吧。”

默默这是笑谈。他心里想说的是为找一根破绳子把房间都掀翻,太不值了,这个老疯婆子。

“上吊找绳子干啥?”于潜有心无心地说。

“上吊不找绳子找啥?”

“啊对,上吊得用绳子。怪不得她像疯子似的找,不想过了。”

老太太搬过一个木椅,又抬头往天棚上看看,没有可以挂绳子的地方。这种电影里演了又演的典型动作,让两个小孩儿认真地紧张起来。

“她真要上吊了。”于潜说。

“她为什么不想活了?”默默说。

老太太又把椅子挪开,用两只手捋绳子。两个小孩儿多少有些松气。于潜说:

“上什么吊,她是想在屋里晒衣服,外面不是下雪了么?”

老太太四周打量一下,又来到门前,门上有几根作横栏的铁棍,是防御小偷的措施。她搬过椅子站了上去,往横栏上系绳子。

“你说的对,她是想晾衣服,我妈也这么干过。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劲。”

“你觉得得了,你还觉得烟一呛,老鼠能往外跑呢。”

“本来么。不信你趴洞口看看。”默默说着打开手电,低头把昨天用石头堵住的洞口亮出来,并指给于潜看。

这是个响动很大的声音,它使得默默和于潜重新抬头往屋里看。他们几乎给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太太正吊在绳扣里,脚不停地蹬踹,椅子翻倒在前面……

于潜喊叫的声音还没冲出来,就被默默拉住一只手飞跑起来。

他们冲进走廊,又费劲地推开被人体挡住的门。他们没看老太太死活,就是想把老太太从绳扣上解下来。默默抱住老太太的屁股,大声叫:

“你托住脚,往上使劲。”

这时发生了一个小事故,默默和于潜一同用力的时候,默默脚下一滑,整个身体扑到了老太太身上。由于重量突然增加,系住的绳扣有些松缓,刘氏的脚触到了地面。

“她死了。”于潜大声说。

默默后退几步,尸体靠在门上,面目狰狞。于潜和默默紧挨一起,有些害怕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后怕。

他们稍微清醒一下,于潜说:

“我们进来时,她还活么?”

“不知道。”默默回答。

“现在她死了?”

“可能。”

“是你弄死了她。”

“是我?”默默没想到于潜会这么说。

“那还是我呀,我使劲往上托脚了。”

“我也使劲往上抱屁股了。”

“那你滑倒了。”

默默低头看自己的脚,是鞋底上的积雪造成他摔跤的。然后他又看看刚才摔倒的地方,有一滩水迹,这时他们看见了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吐出来的舌头。

后来的事,你们不难想象,来了许多有关人员和看热闹的。其中警察总是很显眼。默默被警察询问时,很镇定。太镇定了,以致于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僵,刘荣站在他身后。

默默刚才一口气跑回了家,扎进妈妈的怀抱。他现在意识不到但将来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一时刻里,他的母亲有多么的出色。她紧紧抱住大哭的儿子,什么也不问,只是抱紧他用手抚摸他的脑袋。她知道出了大事。

当默默哭了一阵之后,讲了发生的事。刘荣马上一字一板地对儿子说:

“好儿子,妈妈都知道了。妈妈是法官,妈妈什么都知道。你是妈妈的好儿子,因为你差一点把那个老太太救活。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多么勇敢。好儿子,你听妈妈说,妈妈比谁都懂法律,不管于潜怎么说,你都没有责任,谁也不能责怪你。明天,你和从前一样上学,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懂么,儿子?”

默默深深地点头,然后大哭。

刘荣打电话通知了有关人员,当她和警察们一同走进房间时,刘氏已经僵了。看着刘氏死时的表情,刘荣心里一阵难过,生活给她的太少了,死时也不能甘心。

雪停以后,刘秉德在摇椅上醒过来。他揉揉眼睛,此刻窗外天空朗彻,有许多明亮的星星在闪烁。他又拿起那封信,他记不得信里都写了什么。他重新阅读,邻居家过分响亮的电视机里正在播送新闻,刘秉德看看表,认为那条关于粮食丰收的新闻是晚间新闻。

看到一半的时候,他放下信,他的记忆好像突然恢复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他马上不能控制自己,他无比气愤,他觉得这个娘儿们是世界上最最不可饶恕的人,她拿自己的感情当一张破纸,毫不珍惜;他也不能忍受那另外一个男人的存在,不管他多么有朝气。也不管王黎现在多么恨他。他决定马上出门,进行报复。他首先要去王黎可能去的地方,找到她,然后决不留情。

他低头看见了睡觉时从他腿上滑落到地上的《黑暗中的笑声》,他把扔在床上的围巾系在大衣领里。就在这时,他刚才不可遏止的狂怒平息了,许多有力量有勇气的感觉消失了。他坐回到摇椅里,他发现自己与那本书中的主人公一样,没有力量去报复。他觉得自己跟那个盲人一样,丧失了改变这世界上任何一种存在的权利,因为他老了,他已经站到了他生活的边缘了,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时间的流逝,过一天少一天。

他站起来,把书狠狠地摔到墙角,他已无路可走。他就是原谅王黎也不存有什么美好的未来。因为他的黄昏暮年早已开始了,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呢?而这种情形和王黎年轻的事实无法从根本上调和。在他还有权支配的时间里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在最后这段路上,走错了几步,但一切都无法挽回。

如果这时王黎回来,他不知道怎样做。

刘秉德被人叫到他前妻自杀的房间时,他最先看到了妻子的遗言,它就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然后揣进大衣口袋。但他马上后悔了,在他之前,谁能没看过这几个字呢?

那上面写着:

刘秉德,你不得好死。你也快了。

刘秉德觉得他前妻说的没错,他的确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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