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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仿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把自己逼上绝路,进而杀死自己。她从来都很平静,就像我现在这样。关于她,我知道得很多很多,但最终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她做完那件事情之后的世界,在相当的时间里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的沉着来自她默然的祖先,但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因此她使自己有别于千千万万与她共命运的女人。
她选择死亡并不是因为害怕,是存有一种完全脱离被动境地的愿望。她不要一输到底,这被她认为是至关重要的。
她决定走上一条绝路以后,变成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女人。
世界上的一切雄鸡都是上帝,艳丽的,炽盛的,刺目的,成为女人甜蜜而多情的血液。
1才有诗意秋天总有许多美丽的舞台,尤其是九月的郊外,叶子枯萎后的色彩层层叠叠;大片金黄,大片暗红,还有少许飘忽的绿色……它们在你视野中渐渐凝重。无论天空是怎样的颜色,这荒郊的景致让人心房悸动,与此同时伴生的是对这个世界的依恋。迷濛中一个女人会觉得一种美好离自己很近。她可能什么都不想,不想自己的庸俗丑恶,只是本能地将自己朝向迷漾中的那种美好,让自己与之接近,接近……
她不是缺乏感受的女人,她站在郊外一个油漆斑驳的旧站牌下,脑海里有几个并不复杂的念头,跟眼前的秋天无关,跟叶子的色彩无关。其中有一个念头是她觉得这个油漆斑驳的旧站牌适合自己。
在这个旧站牌仍旧使用时,它的油漆因为郊外肆虐的风而过早地剥蚀了,但等车的人依然知道车由哪儿来,往哪儿去。现在它被废弃了,再也没有一趟车朝这儿开来。她来这里,也为这个,为不再见到寥寥几个表情并不急躁的候车人。她愿意一个人站在一个曾经很熟悉的旧站牌下,让往事慢慢靠拢。
她在这儿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一个当时相当殷勤的男人。
这时她发现有另外一个女人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仰头张望模糊的站牌。她走近一些,那个女人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皮大衣。她从未见过那么柔软的皮大衣,一时间,她被皮大衣优秀的质地吸引了。她想这一辈子自己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件皮大衣。
你也等车吗?
对。你也是吧。
车什么时候来?
她说车半小时以后来。她又朝那个女人走几步,她们面对面站着,她甚至可以看见皮大衣细褶处被压抑的光泽。这时,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她想不好她为什么还要接近女人?
她们彼此站了很久,一直无话,那个女人有些焦躁。她看出那个女人要离开的企图。突然她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这个穿着漂亮皮大衣,长相也很漂亮的女人离开。她说。
还是等下去吧,你不是因为看见我在等车,才来的吗?你看我还要等下去。再说,这条路极不安全,一个女人单独走很危险,你还那么漂亮。
那个女人听了这话多少安静一些,她问,车什么时候能来?已经半小时了。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演员。你呢?
我是……她迟疑一下,然后又果断地说,我是教师。
女演员再一次缄口,谈话又无法继续下去,这就意味着女演员可能再一次焦躁,然后离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住这个女人陪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却做了。
那个美国小男孩儿很喜欢我。
女演员瞪大了眼睛。
她又说,你不是本地人?
当然是。
那你没听说那件事?
什么事?没听说。我经常外出,你说的是什么事?
女演员对此有热情。
她说,是这样,一个美国小男孩儿,跟一个中国女老师学习汉语。男孩儿五岁半叫曼克。他的父母在这儿工作,他们分别是美国人和中国人。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他们住在落日宾馆七楼。
有一天下午,老师给曼克上课结束后,站在七楼等电梯。电梯来了,她进去了。电梯启动时,她发现她面对的一男一女十分慌乱地站在一起,女的手还放在男人的左臂上。
她那么想告诉那个男人,他是世界上最差的伪君子。可她没这么做。她用提袋里曼克送给她的水果刀(刀柄是一个铜制的裸体女人)把他们杀了。
真的?为什么?
女演员瞪大眼睛以后的问话,让她很失望,人们总是问为什么?难道知道了为什么就能更舒服些?
你想想能为什么?她说。
嫉妒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那为什么要杀人?
说不好,就是控制不住地想那么做。
你说这件事在城里传开了?
是的。
我不太相信。
怎么?
一个女人杀死另外一个女人,而被杀的女人还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不可能。
你是说一个女人不能杀死两个人?
对。
你太自以为是了。她马上充满恶意地向女演员说。
你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你可以走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实话,这是废弃的站牌,站在它的下面,你永远也等不来车。
女演员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恐怖,然后马上离开了。她沮丧地看着远处,然后转身对女演员的背影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她感谢女演员提醒了她。她根本不可能在电梯间碰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杀死他们,反而极有可能被他们杀死。但这么说给她以享受和感觉,因为它代表了她报复的愿望。而愿望永远是有诗意的,只能是这样,否则世界上还剩什么值得歌颂?
2多年以前多年前……
这是一首我喜欢的非常简洁的歌曲,叫《多年前》。
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请给我唱我爱听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我提到这首歌并不很经意,它是我头脑异常清醒之际,我能够确定我非常喜欢的惟一的东西,不,它不是东西,它是一首歌。
有很多女人说最喜欢自己的孩子,我没有孩子,我好像也没有权利对别人的孩子产生那些女人所说的“喜欢”。我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喜欢,尽管我没有孩子。
我没有很多时间说很多话,我很平静,但我知道我不再有很多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无力自拔,在一条越来越窄的路上,我好像越走越快了。我没有很多时间。
我希望我能清晰地回想一下过来的岁月,有二十年了,我是说从我认识小志的那天起,我一直认为那天开始的不仅仅是我的初恋,也是一种早已安排好的命运的开始。有一个陷阱或者是圈套,我从那天——那是个早晨——起步跨了进去,我当然要结束它,它被我清楚地看见了,它因此丧失了意义,毫无意义。
那天早晨,我十六岁。和往常一样,我是个静默的女孩儿,不十分漂亮。我去上学,半路我要去杨杨家,会她一起去学校,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皮肤有些黑,但那时很光滑,有一种类似糖浆的光泽。我那时很胖,线条浑圆。总而言之,我对自己并不十分满意,但却很自信。我的这种自信来自什么,我一直也不懂,现在也一样。
后来,我跟第一个吻我的男人结婚了。他十分准确十分经常地告诉我:你一点也不漂亮,但很可爱。我觉得他很诚实,说的是实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好像他第一次说和第一百次说差不多,我没特别在意)他就只说一句:你一点也不漂亮。他不再说后面的话,是他忘了,还是不愿说,我从未多想,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来说,这样的话并不重要。
杨杨家住在一个由破木栅栏围成的小院里,那座红砖平房是日本人留下的。杨杨说,地板下面都是耗子。耗子有日本血统,因为它们的叫声和中国耗子不同。
杨杨是个短跑运动员,很壮实。她有三个哥哥,都是特别能战斗的。大哥二哥下乡了,而三哥是战斗热情最旺盛的。所以杨杨什么也不太在乎,并也经常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杨杨家的门窗都还用帘遮着,门也紧闭着。我敲门,没有应答。我没有表,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凭感觉我知道时间不早了。不走就会迟到,我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临那种时刻,我担心自己的腿马上不会走路。我总是一边朝座位走一边担心。
我走了,离开杨杨家门时,我看了一眼支葡萄藤的竹竿,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吃过这竿上悬垂下来的葡萄。
直到现在,我仍然能朦胧地回忆那个早晨的气氛及至气味。还有那辆浅天蓝色的无轨电车,还有我最后一个挤上车被车门夹了一下的痛感。记忆是个怪物,你可以忘记几分钟前的事,却能记得几十年前的事。
我挤上车以后,马上寻找安全的角落(没有男人的地方),即使把身体交给一个大肚子妇人,全部感觉都集中在与她软软肚子的交接处,我仍能感到那束专注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或是附近停留得过久。
我抬头看见了他。他穿着绿军装,领口是雪白的衬衣。我看他时,他并不把目光收回。我没觉得他在盯着我。也许他把目光放到了我的耳朵上。他的皮肤很白,脸上有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
我移开目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仿佛被传染上的慌乱。我命令脑袋去追寻那些寻常的事情,却仍然不知道把目光放到哪儿。也没想到是可以把眼睛闭上的。
我再一次把目光伸出去,他的微笑和目光都还在。这时那么有可能在我的身后有一个更加高挑,更加美丽动人的女孩儿,可我认定他的目光是为我。这份自信在多年后带给我成功,也有很惨的失败。
再一次看他,形成了我今后生活中许多并不一定正确的观念。比如,皮肤很白的男人与我无缘,我很黑。再比如,我对穿军衣的人容易产生好感。后来,开放什么的,我趁机看了许多外国电影,美国的很好看。我一下子就很喜欢美国兵,尤其是被俘虏的美国兵,因为被俘,他们脸上的神气正好够用,否则,稍多些。这时,我爱在漆黑的影院里把他想象成俘虏兵队列中的一员,无论把绷带想象在他身体的什么部位,他都是最俊秀的。
我无法忘记他的脸,还有他的表情(有一点微笑散在脸上),现在仍然这样。我爱上了他,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下车的。我根本没有“下”的过程,我是被汇集一处的强大力量挤出车外的。当我双脚落到地面时,我还在踉跄。他没有下车,正在看着我。我多么不希望我是那么狼狈,我无比仇恨那些挤我下车的人,可什么也弥补不了。
磊子!
电车还没从车站开出,就传来了良子的叫喊。我差不多昏过去了。磊子。这两个字由良子的破嗓子喊出来,难听到长江了。我为什么不叫君子?
我没睬良子,快步向前走。
磊子、磊子,磊子。
这时电车开出了车站,我抬头看见了那人脸上明显的笑容。可我不叫磊子,我叫石磊。
叫什么?你真烦人!
良子被我呵斥得直愣。她搞不懂,平时从来叫我磊子,为什么今天不行?
我不能对良子解释什么,因为我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呸。
良子快步走开了,留给我一声脆响。我知道是自己的错儿,可我没去追良子。良子是个漂亮姑娘,但她自己不知道。
3无声地滑过——她的提袋里只有两本很薄的课本。她两手插在上衣口袋,提袋挂在右手腕上。她觉得提袋很沉,越来越沉。
她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眼睛在看什么,也听不见传过来的声音。她的感觉惟有一处是活的,那就是右手腕上的提袋越来越重。
她走到偏街时,手腕似乎要压断了。她决定回家。在这之前,她的脑袋什么都不能想,一个想法刚出现,马上又被更新的取代,她的脑袋好像是金星进爆的大盆。
她没有敲门,凭直觉她知道屋里有人。但她没敲门,她用钥匙打开门,她不愿在门口就面对他。
屋子里很静,她的进来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她换了拖鞋,家里熟悉的摆设和气味慢慢围拢了她。她的心片刻间安稳许多。
她顺路先进了厨房,厨房和她离开时一样整洁。只要她不动手,厨房便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事实持续多久了?她问自己,但她不知道。而这持续很久的事实,她也是在今天才意识到。
她走进卧室,提包扔到床上。她浑身都疼,但并没有躺下。她看着那张床,身体变得僵硬。那张床仿佛变成了一张大荧屏,不停地演示让她无法忍受的情景。
她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自己怕人的脸。她从抽屉的角落摸出一支口红,长期不用,口红已经干了。她用干硬的口红在镜子上画了两片夸张的唇。电梯里那个女人唇很厚。她并没十分注意看那个女人,但却记住了她的唇很厚。她也许在几十秒里还记住了别的。等她需要时,她就会马上回想起来,然后折磨自己。
她来到这套房的最后角落——他的书房。她推开紧闭的门,他就对着门坐在转椅里;看上去极端镇静。他也许在那儿坐了相当久了,时间带给男人的都是好处,时间带给男人镇定从容,而只要从容镇定,男人就有力量。
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他身后的单人床上,那是两年前他提议放的,她还记得。他说他工作需要。他有时睡在这儿,当然有时也不。现在她明白,他什么时候需要睡在这里,跟工作没关系。她恨自己,一个成年女人的幼稚是可恶的。也许别的女人完全可以从这张床开始,用一个月时间让事实昭然。她看了一眼她的丈夫,更恨自己,是她让自己的信任成为那个男人头上一根可笑的羽毛。
石磊,你坐下吧。他的口气有客气也有几分从前遗留的强硬。
她的目光在寻找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除那张单人床,再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后悔没在这屋子放一把固定的椅子,以便这时候她能顺利地坐下去。
她坐在了地毯上,头靠着一张梵高的小画:精神病院。是她从挂历上剪下来贴上去的。
地上很凉,他说。
我知道。
你不愿坐在我的床上?
对。
我能懂。
他点了一支烟。当他磕烟灰时,石磊发现这是个她完全陌生的新烟缸,价钱也一定昂贵。他看见了石磊的惊奇。
是我这次出差买的。
石磊从烟缸上看到一种女人花哨的审美。她想她的丈夫不会买这种时髦并且轻佻的东西,但她不怀疑,如果这东西来自一个她丈夫喜欢的女人,她的丈夫能够容忍或者说迎合。
她的丈夫是个毫不例外的男人。
我们好好聊聊吧。
行。
沉默。
你不想说话?他说。
我想听听吴坚有什么说的。她说。
你开始叫我吴坚了。
你不也叫我石磊吗?
我一直这么叫你。
你没一直这么叫我,而且我也很后悔没一直叫你吴坚。
石磊没再说话,她的内心一阵烦乱。她讨厌这种东拉西扯,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小事,是根本用不着纠缠的鸡毛蒜皮。
没有勇气先开头,他们都有些害怕真正的话题,非此即彼的话题,是人们都不喜欢的。
我跟她好了。吴坚知道自己必须先开始。
多久了?石磊的声音异常平静了。她无力改变这平静,这平静毁了她。
两年多了。
你爱她?
我想是的。
石磊觉得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被人从一个她喜欢蜗居的地方推了出去。
你从前没想过要告诉我吗?
我想过,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得为另一个人着想。
石磊想,男人很无私,男人愿意为对方想,但有时这无私需要自私做基础,这样看上去不免有些血腥。
我呢?
当然,我不会不考虑你,但这不是一回事,你应该明白这不是一回事。
你打算怎么办?
你这么性急?
你打算怎么办?
我很抱歉,我们结婚十年了,相信我,我很难过。
我相信吴坚很难过,可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吧。
石磊被推出蜗居的地方,身后有响亮的关门声,但她不知道那扇门关住了什么。
“离婚吧。”这三个字在石磊看来是目前吴坚能说的惟一没有水分的话。她想站起来离开这间书房。她面对那些书,感觉它们很虚伪。可她浑身仍然疼。她挣扎着的时候,吴坚拉了她一把。石磊站起来,吴坚拉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石磊轻轻地拨掉了吴坚的手。
你什么意见?吴坚问。
你一定要这么做?
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对你负责。我们都还年轻,你也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也许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再说,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即使不离,你也无法忍受我和雅倩在一起的事实。
可你已经让我忍受了两年。
这不一样,那时你不知道。现在你什么都清楚了,你会找单位,找我家,甚至去找雅倩闹。最后闹得满城风雨,闹臭了我倒无所谓,关键是毁了你自己。你的形象就再也保不住了,这样会减损你的魅力和价值。
石磊笑了,雅倩是一种增白粉蜜的名字。
难道你认为我的话好笑?吴坚不了解那种粉蜜。
那么两年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负责,那时你提离婚会好得多。
你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了。
我也许还能。两年前你还没把握。已经建立正常生活秩序的男人看重秩序。所以按部就班,慢慢来。
你这种自以为是真令人作呕。
那就吐吧,往墙上书上吐,往高处吐。
石磊说完想走,吴坚拦住了她。
你到底怎样,是离还是纠缠?
石磊没说话,吴坚有些心软。石磊并没说更难听的话,而她是最有权大喊大叫大骂的人。
你还年轻,别让我毁了你,离开我吧。吴坚说。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并不年轻了。
石磊说完离开了家,她不知道去哪儿,反正街道是走不尽的。
在走进家门之前,她尚存一线希望,她希望对她看见的电梯里的情形吴坚能给她另外一种解释。她依恋吴坚,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自己融进了吴坚的生活,无法分割。
吴坚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但她仍旧无法想象与吴坚分开后的生活将如何延续。另一面,她也清楚地看见了,吴坚在道歉,但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一个人结婚了,并不等于因此丧失了爱的权利,这道理她明白。但她无法对自己的感情做出解释,他和别的女人睡觉的内裤都是她洗的,他怎么会没错?
石磊因为思维无法拓展更开阔的空间,陷入了自己与自己无法调和的纠缠中。她总是要搞清道理,因此无暇顾及她内心中极不健康的情感,进而让它们宣泄出来。她不能疯狂地闹一场,她更不知道男人女人之间永无道理可讲。她是个可怜的人。
4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种崭新的感觉,没有与我打招呼,就紧紧地罩住了我。我开始关心自己的衣服,并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含蓄。
我很爱饿,但早晨为了准时在那个钟点出发,我不知放弃了多少顿早饭。我把找杨杨的时间都算好,所以同杨杨到达车站时,我总是(差不多)能赶上那辆车。他站在老位置上。上车前我看他一眼;下车以后,后背带着他的目光的温暖去学校。这样,我心里才觉得踏实。
我想他与我一样。我的偏执很可怕,因为每天他在老位置上,我就想他与我一样。什么事都不可能这么简单,后来我才民懂。
杨杨并不妨碍我什么。我和小志在目光阶段所发生的事情只与目光有关,另一部分是成长在心田的。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杨杨,我不是不想,我只是没拿定主意。
这也许和另一件事情有关,这件事让我的这种情感与一种歉疚连在一起,是我不能告诉杨杨小志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天放学,我也得排除各种干扰,以便准时到达车站。有两次小志的车先走了,我伤心死了。再碰上老师押堂,我就在座位上弄出动静。老师没有课上批评我,他批评我我也不会在乎。还有件事就是值日。中午放学值日生要擦黑板、讲台,然后再走。我值日时,要做完这些,当然看不见小志了。我逃了,我无法忍受车上没有小志的目光。我家远,几次都是老师下午临近讲课时,我才擦黑板。班主任批评我,我理直气壮,我说我下午擦一样,可老师说,规定的是中午擦。我响亮地告诉他,我愿意。
我现在也没忘那位老师吓人的表情,他是个大胖子。如果允许,他真的会打我。他大声训斥我,对我那时的心情来说,他的训斥真是声声入耳,美妙极了。我是在为小志挨训,而这给我享受。
但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的勇气往往表现在无所谓的小事上。真正需要勇气的时候,我一般都是胆小鬼。
我变得越来越计较,为了能天天两次看见小志,我开始在乎杨杨的脚步。她快了,慢了,我都不高兴。有一天,杨杨说:我发现你很奇怪,我怎样你都不高兴。
杨杨一这么说,我们的不愉快便公开了。有时我们一起走,但彼此谁也不说话。首先和解的往往是我,因为一上车看见小志,我便心花怒放,有了主动与杨杨说话的好心情。
杨杨与我同岁,她第一次问我与小志的事是在一个冬天,下午放学的时候。
她问我有没有对象。
我脸红了,可能脖子也红了。我说没有。因为那件事,我不敢面对杨杨。
杨杨说:我看见那家伙总看你,你也总看他,他是六中的吧。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我从没跟他说过话。我大声向杨杨喊叫,也许自认为说的是事实。
杨杨说我撒谎。可我仍然没说什么。
我清楚地知道,那件事与我无关,与我和小志彼此的关注更没关系。可知道没用,我摆脱不了,我总是把它们放在一块想,而后是不敢理直气壮地告诉杨杨自己内心惟一的美好的情感。
在上大学的前一年,一个中学同学很直接地提出与我建立恋爱关系。他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怎么样,我会马上说,不错。可我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那时小志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好久了。那个男生没什么令我不好忍受的地方,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也不知道讨厌他什么。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班考上了十二个,可他没有。我难过了好长时间,我认定是自己的拒绝造成了这一切。结婚后的第三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农贸市场看见了他。他在买菜,还是老样子。我奇怪时间没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他看上去比我年轻至少五岁。我没过去与他打招呼,我没勇气,我甚至怕他看见我认出我。我好像欠他一点什么,一直未还。
我当然不欠,可我觉得我欠。
在我敲杨杨家门没人开的那天早晨,杨杨险些失去了性命。
我敲门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人正在死亡的路上。杨杨、杨杨的母亲、杨杨的三哥。他们煤气中毒了。他们挣扎着往门口爬,而那时我正在门口。并不十分认真地敲了几下,然后便走了,撇下了三个快死的人。
杨杨家的另外三个男人在农常
杨杨脱离危险后,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说,你差一点救了我。
她又说,在我敲门的时候,她的头脑还清楚,但她不能喊。后来是王大爷,敲,敲不开,就砸。王大爷救了他们。
而我应该在王大爷之前做这些事的。按我的智商,王大爷可能意识到的危险,我不可能意识不到,因为情况反常。可我想上学可能迟到了,我急匆匆地走了,并且在车上在这天早晨的车上看见了小志,并且现在还惦记着他。我觉得我身体上的一些我不了解的器官与老天合谋策划了这些事。如果碰巧王大爷也没做这些事,那么杨杨一家三口就可能不在人世了。
杨杨没有责备我,也许她觉得我不该受责备。可她说,“你差一点救了我”。这句话常在我脑袋里转,我常做梦,梦见我离伸手求救的杨杨越来越远。即使不是梦境,我也常生类似的幻景,打扰美好的心情。于是我不敢再多看小志几眼,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杨杨。
我差一点救了她。
就这样,我把自己初次的朦朦胧胧的情感(是爱情吧?)与杨杨差一点失去的性命拴在了一起,注定我永远不能理直气壮,永远胆怯,因此结局也将永远悲惨。
5扰乱她不想再去落日宾馆给曼克上课了,但曼克几次打电话找她,她不能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解释不去的原因。她又去了。
那天下午离开宾馆,在对面马路边等车。她把目光从宾馆繁华的大门移到另一边。在马路对面一根电线杆下,一个农民正在卖山楂。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正在走近这个农民。
红风衣走到农民跟前,从山楂堆里拣出一个,尝了一口,然后看也不看后面,就向后甩掉了山楂。然后她问农民价钱,同时用红皮鞋踢了一下麻袋的一角。农民殷勤地用秤盘盛山楂。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她的情敌。空白半天的脑袋反应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自己向一个农民买山楂,也会是这样吗?当她再看红风衣时,她的丈夫已经把手臂绕上了红风衣的脖子。
他们亲密地搂在一起,然后一边吃一边走了。
她跟了上去,保持着距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所以当她的跟踪目标停住时,她也没有发现。
他们并没有躲开她,相反却迎上了她。她的丈夫气坏了:
你居然盯我的梢?!
我……她不知道该怎样准确地表述自己的行为。
你还能说什么?!吴坚眼睛快瞪出来了。
她刚想张口说什么,雅倩说:
真丢人,吴坚,咱们走吧。
她的眼睛一黑,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家里荒凉的双人床上。她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起来去洗澡。她认定那个雅倩碰过她,一定是她帮吴坚把自己弄回家的。
洗完澡,她并没有爽新的感觉。她觉得胸闷,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她马上要窒息了。她找出剪刀,把胸口的衣服剪掉了。她的某部位露出了一半儿,但胸口仍旧很闷,很闷。
6无法了解之后的阴影这是我这辈子最希望忘掉的一件事,也是永远忘不掉的一件事。
那是冬天,落雪化了又冻。路面像镜子似的发亮。到处是肮脏的雪和小心赶路的人。我和杨杨互相拉扯着去看良子。良子因为血小板急骤减少,休学了。
这是那件我希望忘掉的事情发生前的时间。我们冻坏了,可良子马上把我们从暖和的房间推出来。她诡秘地说,我姐在家。
我和杨杨都很奇怪。我们认识她姐姐。她姐姐上中专,人很漂亮,性格文静,我们都很喜欢她,也和她很熟。
可良子说,她被强奸了。
我和杨杨半天说不出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强奸,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跟死是差不多一样的,尽管我们还不能想象它具体是怎么回事。
良子气愤地发出一系列声音。
杨杨说,抓到人了?
还没去报案呢!良子更气愤了。
为什么?
怕别人都知道。
那就永远也抓不到那个坏蛋了。
她坚持不去,我妈也不让她去。
那你就别往外说了。杨杨说。
我没往外说,我不就跟你们说了吗?良子不高兴了。
我们肯定不对别人说。
杨杨说完发现我走神儿了,就捅捅我,又说,别对别人说良子她姐的事。
那当然,我不说。
杨杨又和良子说些和学校有关的事,我却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她们的交谈上。我也忘记了寒冷,我搞不清自己的思绪要飘向什么地方,它离我好远好远,我只能跟着它,心中一片苍茫。当我长大以后,我也常有类似的心情,每逢这种时候,我总说,心里好空。
我无法忘掉的这件事,在人生许多关键时刻,像一只手,把我从迟疑中推出,但却推向了更没把握的新的也是陌生的境地。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让我意外的是杨杨的三哥在车站站着。杨杨问他干什么,他说,你少管我。说完,他看我一眼,眼神与口气截然不同。我开始有点不安。
德性。杨杨骂了一句。
杨杨与我同学几年了,我跟她三哥相当熟。但他今天让我觉得陌生,仿佛是我多年视而不见的人,现在真正看见了,我很吃惊。这之前,他在我的印象里是个疲疲沓沓爱干坏事的小男孩儿。而现在,他已经是我在车上应该随时躲开的男性。
我更加不安。女人有时完全没有道理,只是和动物一样,能感到不妙。当电车渐渐驶近时,我才想到小志。
等车的人很多,我被埋在人丛间,但还是一眼看见了小志。他与往日不同,眼神飘来忽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这时我那么满足,因为我剪了头发,变成短发以后我的形象改变很多。我知道他的关注是为我。人们陆续上车了,我变得显眼些。小志的目光终于找到了我,他长吁了口气,微笑比往日明显几分。
在这简短的陶醉中,我完全忽视了杨杨的三哥(他叫杨军)。我不能确定他是否上车了,却有点担心他看见了我刚才的失态,但不知道为什么担心杨军看见,而不是别人。
这一切我都没来得及细想,车便满载着饥饿渴盼午饭的人们出发了。我也没看见杨杨。大声激烈的争吵就在这时传进了我的耳朵。
你怎么回事?
什么我怎么回事?
你挤我干吗?
我挤你了?简直是笑话。
笑你妈呀。
你凭什么骂人?
就骂你了,咋的吧?
你在这儿横什么?
谁让你挤我了。
我在里面怎么会挤你?
你就挤我了,不服下去遛遛。
下去就下去。
小志,你不能下去。一个男孩儿的声音很响亮。我就是这时知道了他的名字——小志。
你别管我,你也别跟着。小志的声音。
有种。下站医科大学,下去!
我不会不下。
好,车停了就有医院,打伤了,我出钱治,打死了,我出命抵。
激烈的声音暂时停止了。说上句叫号的是杨军,不得不应战的是小志。我紧张得要死,好像要动手的是我。人们开始劝吵架的两个人,可杨军决不松口,一口咬定医科大学下。我几乎认定杨军是存心这么干的。我努力朝声音的方向挤过去,可是没人肯给我一条缝。他们都是不耐烦地推搡我,然后说:
挤啥,没看过打仗的?!
车进站了。人们的劝说更努力些,可是没用。杨军决不轻易放过小志,小志也不会因为胆怯不下,尽管他的话不硬气。
我大声喊杨杨,我觉得杨杨能制止这场殴斗。可杨杨没有应答。
在车停的刹那,我猛地醒悟:为什么去找杨杨,我不是不敢站到他们中间去的,为了小志,我什么事都敢做。我要下去!
他们好像一下从中门冲下去了。我在前门售票员附近。我快要哭了。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他们动手了。我忘记了下车,我急傻了。当车下的人开始上车时,我才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向上车的人丛扑过去。当我被甩到地面,一只脚一个膝盖着地时,小志的鼻子已经流血了。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尽管有一方是在拼命抵抗,但你看不到抵抗力量的增强。杨军的眼睛挨了一拳,但他马上疯狂地还上许多拳,都打在头上。
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即使他们打过来,撞到我身上,我也不会动。我握着的拳头,越来越紧,以致于它们开始发抖。我努力控制这种颤抖。我更紧地握拳,但越紧握抖得越厉害。
有几个人一边躲闪飞来飞去的拳头,一边拉仗,都没能彻底制止。一个过路的解放军抓住了杨军的一只手腕。杨军奋力挣脱,解放军说,你要是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我紧紧盯着解放军,他的脸很平静,好像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寻常小事。可我真担心他放开杨军的手腕。
服你,行不,大哥?
行不行都得行。
哼!杨军不满地哼着,但终于没再动手。
解放军走了。
我到处看,都没有小志。他在我没看见的时候,也走了。这时,杨军问围观的人,那个小白脸儿呢?
拿着书包走了。众人七嘴八舌。
小志的鲜血还留在不干净的雪地上,杨军的话刺痛了我。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话去说小志?他只不过是一头四肢发达的猪。
我几步走到杨军跟前,他用一只发青的眼睛看着我,他掩饰不住的那份得意,点燃了我心中凝固的愤怒。他似乎还努力地向我笑了一下。
流氓!
我攒足力气把毫无准备的杨军朝他身后不远的围墙推去,他很重地摔倒了。
你疯了,你找死啊!
他的叫喊,在我的身后轰轰响着。我哭了,我一边走一边哭,我在想那肮脏雪地上小志殷红的血。
我没再坐车,哭着走回家了。
7吐出已经过去的日子石磊再也没有力量离开那张床。她几次想起来出去,去找马荣,把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告诉她。但是不行,一种无望无助的感觉总是紧紧地压着她。
如果有电话,马荣就可以来,她是石磊惟一的朋友。如果马荣来了,也许可以减缓石磊滑向绝望深渊的速度。
大学时,石磊和马荣在一个月夜,由别的话题开始谈到了男人。从此以后,她们成了很奇特的朋友。马荣也在这个城市工作,但平时她们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在夫妻生活中遇到麻烦时,她们才见面。在这个话题上,她们彼此信任,并且严格地圈定两个人的范围,丈夫也在这个范围之外。
房间没有任何声音。石磊不能穿上衣服走很远的路去找马荣或是到街上后给她拨个电话。她的喘息也如游丝般细微。她的思绪却无法紊乱起来。她就是想离开大床,起来,但就是不能动。她命令自己去厨房为自己做点吃的。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她都有清晰的时间概念,她知道她的丈夫一直都没回来过,没回来看看她。她还是不能动。
变成一个多余的人,我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这么提醒自己,她被泡在悲伤的海里,她被悲伤浸润着,她想不好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变成多余的。
她的耳朵一直在听门的动静,不知道她希望什么,但没有任何声音。她把手由衣服剪坏的地方方便地伸进去,她的手很凉,以致于它碰到自己的某部位时,浑身抖起来。她使劲儿按住某部位,抖动便消失了。她分不清是手凉还是身体凉,她开始出现幻象:一只无动于衷的手轻轻地放在一只石膏某部位上。她还看见一个男人嘴角渗出的嘲讽的微笑。这是缺乏热情和感受的幻象:一只手和一只无动于衷的某部位。
当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打破怕人的寂静时,石磊正在远离身体的生命,迅速地返回了。她再也不用大脑去想去指挥自己,她的手迅速地动作,脱下剪坏的衣服,套上睡衣,把脱下的衣服和从衣服上剪下的碎片塞进吴坚的被下,她想吴坚再也不会进到这被下,尽管从前这是他睡觉的地方。
吴坚没有马上进屋,她能听见他在书房翻东西的声音。她猜想书房的门一定没关,声音持续不久便停止了,接下来又是和刚才一样可怕的寂静。她猜测吴坚正站在书房门前考虑是否进到她在的屋子,她担心吴坚不进来就离开了。
她搞不清这是什么心理,她就是希望他能进来。吴坚进来能发生什么事,她根本不想。当吴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石磊的紧张开始缓解。
人有时需要哪怕是一个对手。
吴坚进来了。石磊朝吴坚挤出一个人造微笑。她看见吴坚从头到脚都是疲惫。他青灰的脸色让石磊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既怜悯又忿恨。
吴坚也朝石磊笑一下,然后重重地坐到床边。石磊下意识地朝床里挪挪被吴坚压着的腿,吴坚敏感地站起来。他笑着说了声对不起,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前。
吴坚的这一系列动作,让石磊恢复了一种冷静,在这之前她已经有的那种冷静愤恨绝望混杂一起的心情再一次来临了。她甚至能感到自己脸上怀疑嘲讽的表情又慢慢地形成了。这表情一直让吴坚无法忍受,他把目光转到别处。
我想跟你谈谈。吴坚说。
你说吧。
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吴坚费劲儿地说。
石磊的愤怒再一次凝固,但她没有马上说什么。她告诫自己冷静,即使这抱歉让自己觉得无比虚伪。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吴坚说。
的确,所以抱歉是假的。
你想吵架吗,石磊?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这儿的想法。石磊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心窝。
你冷静点儿,我知道你不好过,但我们现在需要的不再是吵架。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该吵够了。
与别人家比,我没觉得我们总吵架。石磊悠悠地说。
你怎么这样说话?这些年我们争吵起来的次数的确不算多,可有无数次我们是在心里默默地吵架,这比面对面争吵更可怕。
心与心默默地吵架?石磊对这个新颖的说法极有兴趣,她说:
你说的没错。
石磊,如果我们冷静地想想,就该承认,我们两个人只不过是表面上和气,我们把不愉快都压下去,但不愉快是压不没的,我们照旧不愉快。说真的,石磊。吴坚有些动情。这么多年,你挺辛苦,操持这个家很不易,这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但我不能从你那儿感到轻松和愉快,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压抑。我得处处留神自己的言行,因为你那么敏感。我们一同从学校出来,可你现在不过是个中学教师,而你又不是那种胸无大志的人。你从没抱怨过牺牲得太多,可你没从这种牺牲中得到快乐,而有些女人是能得到的。所以你这种表面上的宽容让我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让我极不愉快。我觉得我们活得既虚伪又累,一点也不真实。你说不说都一样,我得时刻提醒自己向身边的女人报恩,我够了,石磊。
我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人都很自私。吴坚又接着说。你问我为什么两年前不离婚,你也不想想,如果我们之间能那么容易就断了,我何必犹豫这么久,这么折磨自己。我不能不为你想,也不能不为自己想,这让我痛苦,我是个男人,大半辈子过去了。我不相信我还有另外的一辈子几辈子。我不愿意永远地失去我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人活的就是机会,机会有的是,更关键的是有没有伸手抓住机会的勇气。我没什么奢望,就是想能和一个让我放松让我愉快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哪怕只有一年,我也不冤。我找到了雅倩,我认识她四年了。前两年我一直犹豫,我从心里往外不愿伤害你。后来,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不爱她。她那么难过,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儿。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我走进了她的生活。但我知道我并没有因此好过一点。我伤害了你,更难的是我知道我必须继续伤害你,因为我爱雅倩。我没提离婚,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是对雅倩没把握,我实在不忍心,你太可怜了。我打定主意,把离婚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这样会伤雅倩,这我清楚,但我能给她补偿,而我不能给你补偿。雅倩是另外一种女人,很简单,高兴就笑,不高兴马上撅嘴,甚至找茬儿跟我吵架。我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跟她在一起,我真是愉快。我很放松。也许我和她看上去不及我们平和,但我觉得活得实在,感觉踏实。
吴坚一口气说完了。石磊却更加平静了。她没感动,她太冷静,我说这冷静毁了她。甚至吴坚的这些话也没给她带来更进一步的伤害,她的关注仍在最本质的问题上:
那你不离婚了?
吴坚真急了。
难道你不能让自己和我有一点交流吗?我不能企求你的理解,但你不能面对一个人和他谈话,但却拒绝交流,我不离婚,你能认可雅倩存在的事实吗?
她能认可我吗?
她不在乎,她是那种看不起名分的女孩儿,她认为婚姻是坟墓。
石磊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她觉得吴坚毫无诚意。她固执地认定,只要吴坚坚持离婚,其它一切都是假的,她已经无法让自己的思维摆脱僵死。
你们谁干活?石磊平静地问。
干什么活儿?
家务。
我们一起做。
是吗,我想到了。
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
不是说离婚吗,还忍受什么?
“离婚”两个字对吴坚有奇特的作用,他马上安静下来了。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但不一定听懂了。有一点懂了,是我让你不愉快,你才出去找愉快,是这个意思吧?那我想听听,听你说说我怎么不好,刚才你说的我想大部分都是我的好处,你的不愉快不会仅仅因为我的长处才积郁了那么多。真想听你说说我的毛病短处,这对我今后的生活也许有帮助。
吴坚惊疑地看着石磊。石磊的脸上什么也不写。吴坚搞不懂石磊真正的目的,他开始小心。
我不想在这时候再说你如何不好,那太不人道。还有,我们已经走到这步,我也不想再接受你的改正,好与不好,你好自为之吧。我也没权利再说了。
是这样?那你有权利的时候为什么像石头一样?
说不说都一样了,我们反正完了。
那找不找理由也该是一样的,反正你是有理由的。
石磊,要是你觉得这样说话能减轻你的痛苦,那你就说吧,我听着。
这是许多年来,石磊从吴坚那儿听来的最动人的话。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吴坚居然现在还能说。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石磊,离开我,去找个好男人,生个孩子。
吴坚不让美好多留哪怕一分钟。石磊瞪大眼睛看着吴坚:
你真这么想?
我们之间,比如在性生活上,我也觉得……
也出毛病了?石磊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们之间所谓的性生活应该以年为计算单位,一年有几次。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离开?吴坚大吼。
石磊从吼叫中看见一个事实:当生活冰冷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她的确想过要离开,但她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于是开始犹豫,犹豫的过程中,她便打消了念头。
说的对。石磊轻声说。
我是想说,我们一直没孩子,而你并不是不想要。
我没——对,你没因为这个离开我,可这让我有负担。
所以。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送我一份礼物:你自由了,是么?
我们无法谈下去了。
不,吴坚,你别走。好吧,我听你说。
石磊害怕吴坚突然离开,再一次把她留给那张她无法离开的大床。
没啥好说的了。
雅倩不想要孩子吗?
对,她不想。我第一次跟她睡觉,她就声明一辈子不要孩子。她害怕有孩子。
你们真匹配。
我没听见你的话,我的东西我收拾好了,其余的你全权处理吧。
你拿了什么?
一些工作用的东西,还有一些书。
你的衣服不要了?
你扔了吧。
因为你的新人不让你穿我给买的并且亲手洗过的衣服?我们别再互相伤害了。
我说错了?
没错,我们法院见吧,我再也不回来了。再见吧,石磊。
她真切地听见了吴坚的话。她看着吴坚熟悉的面容,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她站起来,走近吴坚。爱也好不爱也好,这个在她心中存在了十几年的男人,仍然活在她心中。她投进了吴坚的怀抱,吴坚紧紧地抱住了她。时间飞快地向后,石磊觉得自己慢慢融化了。她无法离开这个男人,她更紧地贴近吴坚。她没想说什么,可却说了,是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说话。
别离开我,吴坚,我不能离开你。
时间该在这一刻停留得稍久些,这是一个人拥抱她还有的最后的机会。这拥抱发生在世界的边上,有一个人的身后是另一个世界。
不,石磊,你别这么说。
吴坚说着推开石磊,他用力过猛,石磊踉跄几下才站祝吴坚低头看见石磊光脚站在水泥地面上。他们只买了一块地毯铺到了书房。
对不起。吴坚轻轻地说。
吴坚想走过去再重新抱住石磊,石磊怔怔地看着他,他没再走过去。
让我们都别再做梦了。石磊,短痛总比长痛好忍受些,我走了,你多保重。
吴坚走了,这是他留给石磊的最后的声音,他的话有着怎样的内容,石磊听不见了,她只是觉得这声音冷,冷,冷,冷极了。
8我不再重新转身也许从来就没有完整的记忆,有的只是记忆的残片。这些残片在头脑中陈列着,人们并不常常把它们取出来看看,然后再放回去。作家靠这个吃饭,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在窗外的小院儿里背政治,是个无风闷热的午后,就要考试了。那时,珍宝岛是个人们一度关心又关心的热点。
珍宝岛打过仗,可能还要打,而打仗是要死人的。
杨军倚在小门上,站了多久,我不知道,我看见他时,他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惊呆了。
自从他打了小志,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和杨杨虽然也在一起玩,但没商量便不再一起上学了。碰上了就一起走,碰不上就各走各的。
你在学习?
那股过去很久的愤怒又回到我的心间,它不如当时那么强烈,但足够让我摆出冷冰冰的面孔。
杨军见我没说话,有些紧张,没再张口。
你有什么事?我的口气并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强硬。
车上那小伙儿是你的朋友吧?
我没有回答。他直接提起那件事反倒让我有些难为情,毕竟是过去的事。
那天我脾气太坏,话赶话,僵到那儿了。我太混,我是来说对不起的。
我想继续听他说,可他不再说什么。为了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我说:
听说你当兵了。
对。我今天没穿军衣,天太闷。
他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军裤很肥大。他更壮实了,皮肤被太阳晒成好看的古铜色。
休假么?
两天。
这么短?
每个人两天。
杨军说完脸阴了下去,他低头用脚踢土。
我突然明白了,这两天假意味着什么,部队要向北了。
去珍宝岛吗?
杨军点点头,他接着又说:
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啥别的事。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
杨军的话说得很快,好像说慢了会忘了一样:
这话我早就想说,以前总怕你小,会影响你上学。其实现在我也不该说,你还得考大学。你不是小孩儿了,我知道我不该说,可我就要往北去了,我……
杨军没再说下去。他看着我,泪水慢慢浸了上来。
你真的要往北了?
今天晚上走。
杨军没哭。我也没哭,但我的心乱了。我听明白了,但却什么都说不出。
瞎,其实没啥,军人跟着队伍,走就走了。
听说要打仗了。
嗐,天塌大家死,我不怕。
我再也没有可说的话了。
你多保重埃
杨军点点头。他不再倚小门,他站直了。他一定以为我说保重的话是赶他走了。可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天做证,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我什么意思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