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满怀希望地等着我的下文,我却说不出下文。
他把手放在木门柱上,眼睛看着自己扶着门闩的手臂。
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杨军说完并没有动,泪水流进了他的领口。
我也哭了,但却像死人一样直直地站着。
杨军的手臂慢慢地落下了。在这艰难的滑落中,那手臂曾向我移动了一下。如果那双手臂紧紧地围住我,也许会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也许我会唱着“有个年轻姑娘、送战士去打仗”的歌来打发后来的日子。
战士没有那么做,当然,他没有那么做。可女人,大多数女人能够轻易被改变的事实在很久远的以后,还将是事实。
他走了,留给我一个难忘的背影。那场仗没打,但那结实的背影却没有走出我的视野。
9静止的阴影暑假前,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一直没见到小志。我差不多变成了一只蚂蚁,莫名其妙地心乱,脾气也不好,可什么也不能缓解。
放暑假的第一天,我去看良子。
良子家也住过去日本人留下的平房。因为房子很低。窗户又朝东,所以午后房间的光线很暗,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儿。
良子的姐姐说良子出去了。我原先是打算等良子回来的。可良子姐并不请我进去坐。她笑着看我,她的笑容让我难受,两片嘴唇一动不动地咧着。
良子还吃药么?我觉得进退都不是,就随便问了一句。
良子病了?她吃什么药?
良子姐说完又笑着盯着我看。
我明天再来。我边说边退出了房门。
在良子家那条狭窄的胡同,我碰见了良子。因为期末考试,我有一个月时间没见良子。良子胖了许多,她说她在服用激素。
良子不再像以前那么秀美,但良子似乎并不在乎这突如其来的十几斤肉,依旧无忧无虑地笑啊说啊,看上去仍旧可爱,也多几分憨态,圆圆的脸上诞生一种心理极端健康的人才可能有的纯粹爽朗的美,宛如夜里落下的初雪。
良子对我说了关于她姐姐的情况。离开良子我便去看杨杨,而去看杨杨是我临时决定的,我似乎无力一个人承担与良子有关的事。良子与信任我一样信任杨杨。无论我从良子那儿听到什么,都得马上告诉杨杨,有时还要加上自己的理解,而在其它事情上我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杨杨与我完全不同,她从不主动跟我说任何一件与良子有关的事,如果什么事情我提起了,杨杨也并不隐讳。
在我和杨杨的交往中,历来如此,凡是我采取主动的事情,她都是不冷不热地反应。而我对她表现居高临下的态度时,她至少看上去要乖些。有时,我觉得我们好像坐在跷跷板的两端,一上必有一下,是对手。
我告诉杨杨,说良子说她姐可能快得神经病了。
快得神经病了,没听说过。杨杨一脸不屑的神气。
她那样对我笑,说话也奇奇怪怪的。
谁说话有时都奇怪。
良子说她姐在吃中药,晚上睡觉不是哭醒就是笑醒。
我也这样。杨杨说。
良子说,有一天她在厨房煎药,听见她姐一个人在屋里声音很响地说话。
说什么?
良子说不让别人知道。
我是别人么?
对,你不是。良子说她姐说话时好像冲着什么人,可良子等她说完进屋没看见有别人。
到底说什么?
她说她反抗了……我真的反抗了,我打他,挠他,撕他的衣服。可他力气大。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紧紧的,我疼死了。我要是再打他,他就会把我的手腕弄断。我只好换一种办法,我想感动他,让他放了我。我对他笑,我用我平时对着镜子做的那种笑容,别人说我那模样笑时是一种永恒的美,永远让人怜爱,是谁都不忍心摧残的笑容。他也会不忍心的。他不忍心了,他把我的手腕松开了。可我还是不敢跑。他的目光不再那么发狠了,可他嘴叼着刀呢。他开始抚摸我的脸,像我的老师一样轻柔。可我担心他的抚摸会改变我的笑容。他摸我的脖子,他摸我的……我的下面。他的刀掉在我的腿上。我觉得热极了。我不懂为什么我那么热。这时我才能感到冬天的地上那么凉,我的骨头也凉了,可我的皮肤总是热,总是热。
她已经是神经病了。杨杨打断我的话。
不正常。也许她说的都是当时的情况。
当然是当时的情况,关键是为什么刚回来时不说,偏偏过了这么久才说,而且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太可怜了。
我看是太可气了。杨杨说。要反抗就反抗到底,大不了让他捅几刀,肉破了还能合上,精神分裂了,就彻底完了。
他也许会杀死她。
杀就杀呗。杨杨满不在乎。
不是谁都有你的胆子。她对那个强奸犯笑,也许是想拖延时间,万一有个警察路过呢?
万一有个警察路过?别逗了,除非那个警察也是神经玻你对强奸犯笑,就等于告诉人家你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警察不能路过?夜间警察巡逻就是走来走去的。
你说的那是电影上的警察走来走去,不是发现小偷,就是解救上吊的人。做梦。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胆大。
这话你刚才都说了。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不是滋味。
我的意思是不能反抗,一开始就笑。
你说的太简单了。
不简单就得落毛玻不信,我这话放这儿,她姐进医院医生保证与我的判断一致。她的毛病就出在她怕别人知道她曾经对强奸犯笑过,最后又被强奸了。她怕人问她为什么不反抗。
怕还说。
所以神经分裂了。越保密越说,以后保证见谁跟谁说。
你别说就行。
我不太相信杨杨自以为是的分析,但放假了,也无事可干,想跟杨杨多呆一会儿,于是就转了一个话题。
你三哥走了?
我原本希望杨杨哼哈一答应就扯过去了,我以为她不喜欢提她三哥,然后会再换一个话题。
他去找过你吧?杨杨突然这么问我,我有些后悔提了他三哥。
对。他只是顺便看看。
他爱上你了。
杨杨,你说的什么话埃
他不该爱上你。
你什么意思?
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爱一个人。
你是胆大鬼,你——我当然比你胆子大。我不能爱自己的哥哥,可我三哥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的那位敢去珍宝岛吗?我要不是我三哥的妹妹,我就嫁给他,跟他去前线。
我第一次看见杨杨的内心深处,那是一个充满了真正诗意的世界。
杨杨,你爱过什么吗?
杨杨见我问得诚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你比我强。
强啥,你胆子太校你那位怎么样?
哪位?
小志呗,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哇?
你怎么知道他叫小志?
他是我三哥同学的邻居。
你三哥认识他?
不知道。
你三哥打他是故意的吧?
你太神经了,坐车那么挤,打仗是常事。
我没再往下说,隐约感到杨杨和他三哥知道的也许比我还多。
你三哥打他,你高兴吧?
算了,磊子。我真懂不了,你怎么看上了那个人,他长得比你还白,像南蛮子似的。
我不知道。
你现在还想他?
说不好。
那你还等什么?
我没等什么。
他没找你?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那你没问……
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
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真的,杨杨。
杨杨沉默了。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杨杨说:
我想起来了,他比咱们高两届,已经毕业了。
杨杨的话像一盆冷水浇进我燃遍烈火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青烟,让我觉得窒息。泪水冲撞我的喉咙,我却哭不出来,我几乎傻了:风筝的线已经不握在我的手里,而我的面前是茫茫无尽的人海。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承认杨杨是我的好朋友。中学毕业。杨杨上了一所技校。后来嫁给了一个地质队员,再后来他们去了甘肃。我曾见过一次她的丈夫。第一眼见,我以为是她三哥。他是个魁梧的男人,长得很像杨杨的三哥。
杨杨的三哥再也看不见这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的男人。
那场让人们神经紧张又紧张的战争,最终冷却了。但杨杨的三哥却在一次事故中双眼致残。那是一场怎样的事故,杨杨从没提过。杨杨三哥从部队上下来,与部队所在地的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了,就留在了那里。现在他还在那里吧。一定在。一个失明的人不会搬家。
我最后一次看见杨杨(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曾向她打听杨军的地址,她问我干什么。
我说,有机会出差去那边,我想去看看他。
杨杨说,算了。给你地址你也不会去。
我是认真的,我想去看看他。
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你肯定是认真的,你肯定真心地想去,可你永远也不会去,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去找他,既然你那么爱他。
上哪儿去找啊?杨杨,我不认识他家。
我告诉你大概的地方,你在那儿打听一下,打听不着就在那儿转转,也许会碰上他,那样就说明你们是有缘分的。
碰上了怎么办?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你们在车上天天盯着看。
可我没跟他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那正好,第一次你就告诉他你爱他。
可我不能。
不能什么?!你必须这样告诉他,然后他必须给一个回答。
他必须给我一个回答?
当然必须。他盯着你看了那么久。
我长大以后,几乎太老的时候,回想起杨杨的话,觉得杨杨天真可爱的话说了道理的另一面。一个人盯着另一个人看,看多久,都没义务对目光负责,这是道理的这一面。杨杨说的是对的,他该回答,无论面对爱情还是面对罪恶,不是对我,是对他自己的心灵。也许他回答过了,对着自己,可我还是按照杨杨指引的大致方向找去了。
有许多夜晚,我一个人在街上走,慢走,快走,或悠闲或忧伤。有时,我与人同行,看星星,也看月亮。可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天,我被要出事的预感侵扰着,我的内心片刻安宁也没有。月亮一次又一次地被云层遮住,我觉得每一处黑暗里都有不正常的情况。
黄昏时,我出了家门。我避开白天有许多原因。是下班时间。车流人流密实,我过了几条马路,用了比我预想的多得多的时间,来到了那个大致区域:朝族人居住区。
当我看见到处晾晒的红辣椒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四层红砖楼群,大约有二十座。
我开始了一种艰难的旅程,在一模一样的红砖楼群中穿梭。我把脚步控制得恰到好处,装模作样,可脚下的石板路能感到我每只脚落地时的颤抖。
我第一次从几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聊天的小伙子面前经过时,我想向他们打听一下,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小志的人,可他们并不友好的打量让我的迟疑占了上风。我没张口。
当我第二次经过他们时,天更黑了,他们认出我之后,马上说,这人神经有毛病,精神玻
想让别人给你一个精神病的称号,在生活中是件如此容易的事。可我不是有意又回到他们这儿,我有些迷路了。如果他们不说我有毛病,第二次我会鼓足勇气,打听一下。
有没有小志这个人?
我没有张口,担心找不到线索(我不知道小志姓什么),反而被他们捉弄一番,最后把所有的可能和希望都消灭。
于是我决定亲自碰上小志。我一遍又一遍地从相同的红砖楼前走过,不觉得乏味单调和漫长。在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脑袋在尽情地想象,充分设计着碰见他时的各种情形。幻象遮蔽了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天黑透了。可我没有察觉。
在幻象关闭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一个老头儿端着茶杯拎着小竹椅回去了。他走进了一个副食商店的大铁门。是值班的更夫,他要进去睡觉了。
天已经晚了,非常晚了。街上的行人要隔几分钟才会出现一个,而且每个人都是急匆匆的,都不愿在这充满危险的北方的夜晚久留。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抬头看天是瘦瘦的月亮和闪亮的星星。
我站在副食店的门前,想起了良子的姐姐。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始像跑一样飞走。
走大道,远,但安全。
我一边走一边想副食店门外的那些大堆青菜,不会有人在夜里偷么?
快到家时,我累极了,像是在水中挣扎好久的人,终于看见了岸。这时我还有足够的体力,但觉得几分钟后就可以到家了,便多少从容些。
因为人行道被树影盖住了,所以很黑,我到慢车道上走,桔黄的街灯,很温暖,我顺着行进的方向向前走。
大街很漂亮,没有车辆,也少行人,我的心情畅朗起来,像宽敞的大街一样。
当一辆自行车从我身旁经过时,我只是觉得有人踢我一脚,踢在屁股上。
我迅速过马路,用冲刺般的速度,跑回家。我一点体力也没有了,一进家门就栽到沙发里,但马上,我靠着预支来的体力反弹起来。我伸手摸摸左边屁股,粘粘的,回身一看沙发上黄色的毛巾,红的血迹,真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大夫说刀口有一寸多长,但很深。妹妹问我为什么会那么傻,怎么能把捅一刀当成踢一脚?大夫说刀上放了麻药。
真体贴。说完,我谢了大夫,想回家睡觉。
10灰色的猫大约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她一直在“独自一人”的家中挣扎。吴坚没再回来。如果没有工作,没有曼克需要辅导的课程,没有白天人群拥挤的大街,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她不再有饿的感觉,不吃也不饿,吃了也不觉饱。她吃的很少。有时下班她直接去给曼克辅导,下课后,她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蹓跶,直到必须回家的时候才回去。
她依赖喧嚷的大街。
回到家里,她可以不吃饭,但无法躲开那张大床。她从前听过许多次“长夜”这个词,有时是在富有诗意的地方。但现在,漆黑的夜在慢慢地杀她。她躺在床上,思想完全失控,朝向她不愿去的方向。睡眠无法截断这些固执的思绪,进而让她休息。在静静的夜里,她的眼睛雪亮地睁着,看着真实的夜色,她的想象更加真实。她也想与丈夫共有过的美好的往事,有时是很小很温馨的事。但她的思绪总是在这儿突然调转方向:吴坚现在在哪儿?他一定在那儿!他和另一个女人做那件事会是什么样子,老样子吧。可他凭什么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接着她便分裂成两个人,站在吴坚的立场说服自己,然后再回到自己立场批判吴坚,最终没有结果。就这样,她在无尽的黑夜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入无法调和的冲突中。渐渐地,她累了,临近天明时,她才能睡一会儿。而且每次睡着,都不是无梦的。
她的梦境是混乱的。
她开始用安眠药,并且不断地增加剂量。有一天,她洗脸时,抬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发现自己的面孔已经相当可怕。脸颊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好像皮下原来填充的不过是水,现在被人抽掉了。
早餐她破例吃了一个鸡蛋,但一上午,她都觉得那只鸡蛋完整地立在胸口。从那以后,她索性省略了早饭,这样也可以早一点离开家。单位的同事和学生能让她忘记许多事。她还没对同事谈起自己的事。
她的班上有位男生叫张勇,父母在闹离婚。自从她自己陷入婚变之后,她几乎中断了对张勇的特殊关照。今天她上课时,发现张勇一个劲走神儿。她决定放学同张勇一起回家,她要跟张勇的父母谈谈,至少跟他母亲谈谈。
张勇对老师的提议反应漠然,但他们还是一同去了。
在张勇家的房门前,他们只好停步:两个人在门里大声争吵,尽管房门关着,楼道依然可以听得清楚。
你必须回来!女声。
我不回来,我正式提出离婚了。
我不同意离婚。
那你就不离,反正我不回来。
我告你们。
告吧,我高兴被开除。她家有钱,什么不干,也够花一辈子。
你也不脸红?
为什么?
好吧,你一星期回来一次。
算了,你也知道,我不讨厌你,可这不是那么回事,我……
是她不让你回来吧?
也不完全是。
你也叫个男人?
你算了吧,我不跟你赌气。我不能先跟她偷偷摸摸,然后再跟你偷偷摸摸,这我受不了。
那我今天就让你受得了。要出去,行,先杀了我。
石磊担心出现意外,想去敲门,但张勇拦住了老师。他的脸上是为难的表情,老师茫然了。
老师,您回去吧,别管了。他们总这样,没事。
老师没动。
我送您下楼,老师。
我想劝劝你妈妈。老师说。
我劝过她,我让她放他走,他走了,咱家就不吵架了。她不听,老师您别管了,她也不会听您的。
老师忘了自己,她开始不理解女人,她问自己,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11如果我不相信我懒懒地靠在电线杆上,等车来送我去学校。天真热,以致于我的目光四处飘荡,躲开大片耀眼的阳光,在阴凉地方小憩。
那辆无轨电车驶入我对面的停车站时,我看见我这边的车再有一分钟也可以开过来了。它在一个十字路口那儿等待红灯过去。
一分钟可以发生多少事啊,在这个地球上,一分钟漫长得没有尽头。
在这一分钟里,我看见了小志。
我觉得我不是几个月没见他,是几年,几十年没见。我的心不跳了。我的面颊那么快就绷紧了。我变成了一块铁板。
小志看见了我,我看见他看见了我。
那一刻里,我的全部生命都云集在我的目光里,只有我的目光是活的。它追随小志迟疑的身影。他依然穿着黄军衣。他在穿过马路,用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时间,仿佛我们中间平坦的路连着世界的两极。
他通过了快车道,离我几步之遥。我不敢再看他,我看见我要等的那辆无轨车没进站就开跑了。我看见等车的人挥动手臂叫骂。
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再一次看他,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还在往前走,他走得慢极了,我觉得比停止还慢。
他擦着我的肩头,一步一步地挪着。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在我看不见他的刹那儿,我听见他的脚步突然变得有力,他加快了脚步。
我艰难地转身,目送他快速离开的背影。我想他下决心什么也不对我说,就走开了。
这一刻过去很久了,我从没想过要责怪小志,哪怕是一点抱怨也没有过。世界对待活着的人永远是不公平的。我把全部责怪和歉疚留给了自己,也许女人比男人需要这些。我怪自己板起的面孔,我怪自己没有拦住他,我怪自己没对他说什么,说什么不行?
我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后悔啊,因为我知道我爱他。
12嵌入台历上虽然积满了灰尘,但仍然可以辨认日期,是七月的一个红色的星期日。太久没翻日历了,七月还是离婚明朗化以前的日子。她看看手表的自动日历,是20号。她翻过一叠台历,又翻过几页,九月二十日,也是个红色的星期日。
她离开桌子,从前也曾有过这种时候,偶尔翻翻台历,发现日子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好多,再看自己,竞不知道都干了什么。也有的时候,突然面对一个红色的星期日,便顿生一种疲劳和慨叹:瞎忙什么呢?星期日都忘了,活得真累。
日子好像都一样的,一样的日子好像被抽去了内容,剩下的只是重复。
今天,她没有类似的感触。因为离婚,她封闭了许多感官,只留下少数用于维系生命(比如触觉)和感受折磨(比如想象)的感官。在不知道做什么的时间里,她只是用别人的欢悦来折磨自己。她从没意识到她具有摆脱这一切的条件。
她面对时间缺乏以往的感受,但没有因此丧失时间概念。吴坚一直没回来,他说不再回来就一直没回来。似乎只有吴坚能提醒她:时间在向前走。她总是想不该想的事。
她打开冰箱,气味很坏。她把剩在冰箱里的用包装袋包裹的发霉的食物放进一个口袋,然后擦干净冰箱。接着,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了。
她扔了发霉的食物,她要去买些新鲜的。当她来到市场时,她便改了主意。星期日的市场格外喧闹,市场所呈现的只有星期天节日才有的气氛,让她害怕。她怕反差太大。
往家骑的时候,她用力蹬,尽可能地保持较快的速度。她庆幸自己今天骑车出来,星期天的大街再也帮不了她,到处是一家人整体的欢笑。看着这些,她更愿意回到冰窟一样的家。
她接近楼门时,发现吴坚正在开自行车锁。
她没经大脑考虑,就决定走过去,让吴坚回家,她要和吴坚谈谈。尽管她也知道对于吴坚来说,最不愿做的事也许就是谈谈,因为谈的过程中,吴坚和在战场一样,随时有被击中的可能,而他不愿被击中,被击中和被看透有什么分别吗?她知道她能在吴坚生活中彻底消失最好,可她做不到这一点,她走过去,吴坚已经骑车走了。
她没有喊,她也骑车追了上去。她这一次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盯梢儿。她想这么做。
她跟着吴坚大约骑了二十几分钟,在一幢粉红色的楼前停住了。
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好位置。
她看见吴坚停车,锁车,然后从车筐中拿出塑料袋,东西可能太沉,吴坚用另一只手托住袋儿的底部。这是吴坚回家取的东西,她这么想。
吴坚刚想离开自行车,却把塑料袋重新放回车筐,然后走到自行车附近的窗前,在窗户上的铁栅栏前认真地摆弄起来。他摆弄了相当长的时间,然后倒退几步,心满意足地看看,又向前走近,用手使劲拍打几下铁栅栏,接着,两手互相拍打,去掉灰土。他回身拿出塑料袋,走进楼口……
吴坚的新生活已经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他在新生活中不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绝望就在这一瞬间悄悄地滋生了。浸润了石磊的每一根神经。
13花香穿过耳朵……
她从未走得更远,每次她都在这一站下车。她知道车再往前走,还有两站。终点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但这丝毫没有激发她的好奇心。她只是想离开城市,到书上常说的郊外走走,而这里已经是郊外了。
这里离城市有多远的路,她说不清,很远的,她这么认为。所以,当她看见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她微笑时,她想,他走了很远的路。
她也微笑了。
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不是一个系的,是见过面,但不认识的那种大概念上的同学。
他看见微笑以后,便大方地快步走近了。
还有一年半,她就毕业了。她一直都在等那个她渴望再度出现的人。她期待一个长高的小志来找她,一个更壮实的小志会寄来照片。每当有人告诉她,外面有人找时,她都想,会不会是小志。
小志没有出现,她像一棵小树,在梦幻的风中渐渐失去了信心,轻轻地松开了昨天的牵挂。
说说你的第一次吧。我说完了。他笑着对她说。她没想说什么,她在想他刚才说的那些曾在他生活中留下痕迹的女人。
第一次?
说说你的初恋。
必须说?我不想说。
你应该说,否则就不公平了。
她只好说了。她说了两年里无数次的凝视,她说她看着他两年,她也被同样看了两午。她最后说,她爱他,爱小志。
可他笑了。他说那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不管它是什么,你都该知道什么是爱情。
他做梦似的把她拥进怀里,他深情地俯视她,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地吻她,久久不完。
她的第一次吻。
持续太久的吻阻断了她的思想,她像一只停摆的钟。再也无法清醒。
她几乎要把吻和爱情等同起来了。第一次吻给二十多岁的她在唇上留了鲜活的感觉。她没想到印到唇上的吻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血液在变化,心跳在变化,她用手轻触自己的唇时,她的心中洋溢着一种激情,她真怕自己会赶走那个活着的吻。
天比从前更蓝,而且没有一丝虚幻的云。她随他走回了校园。她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从午后的阳光走进了夜晚的星辰。她不觉得累,希望路再长。
人说,总会有东西从天空向下垂落,有时是流星,有时是一股沉重的气流,有时就是一个女人美丽的梦。
她随着他来到那间屋子,她敏感到一股气味,甜腻腻的。这气味引发了她拒绝的欲念。
屋子里只有床和桌子,甚至没有一把椅子。窗帘是永远也拉不开的那种。
这儿,不会有人来。他说。他走近她,拥抱她。
你知道么?我觉得我像个妓女。
他的手臂在她身后垂下,他认真地看着这个姑娘: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我就是觉得像。
可我爱你。
你对别的女人不也得这么说吗?
你到底怎么了?好像你一进这屋子就不对头。我的确爱你,你这傻瓜,我找了这么久,找到了你,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你难道不想成为我的终点吗?
我想,可我能成为你的终点吗?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真是太傻了。我的确有过别的女人,可对一个男人来说,感觉是不会相同的。所以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你知道么,不相同的感觉就会导致不相同的结论,我不会把该给别人的结论给你。
她茫然地看着他。
你还觉得自己像妓女吗?
差一点了。
你要我怎样才能相信我是爱你的?
她当时那么想说:别跟我睡觉。可她担心这样的话会让他永远地离开。
过来,让我抱着你。他紧紧地搂着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
好些么?
你是说妓女?
别再提那该死的词儿。
好吧。
你就快变成石头了。你真的那么紧张吗?
跟你睡觉以后,就得嫁给你吧?
我愿意娶你。我从没对别的女人说过婚姻。
是吗?
那你现在愿意得到你面前这个男人了?
她也在问自己,回答是不知道。他热切期待她的样子,让她无法把不知道的心情表达出来。
她摇头之后又点点头。
他说,摇头不算点头算。
她还听见他说,你就会发现,天堂离你有多近。
毕业后,她顺利地步入了婚姻的大门,她觉得她把自己卖了,只是卖给了自己。窗帘变成了活动的,白天可以拉开,晚上可以拉上。
有时。她对自己说,你一步退得多远埃
14但是允许也许女人的可悲在于,她的人生会因为在男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事而决定方向或是改变方向。可能会有好多人同意这种说法,因此常听说谁谁认为具有某些活法的女人活得太差,而选择另外一些死法的女人死得不值。
可这是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女人与我一样,在做重大无比的事时,脑袋马上变成一个无用的摆设。在她自以为在想在思考的时候,什么也想不明白。等事情做了或者发生了,她开始怨自己为什么不想好就做,因为后果不尽如人意。其实她想了,只是没用。有些小事无所谓,沮丧几天也就过去了。但有些事并不这么简单。
她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去了雅倩的家。她要找这个女人谈谈,临出门前,她并没期望得到什么结果。没有目的,似乎也没有动机,她就是想见见那个女人。有一种超力在推动她,让她第一次远离犹豫,简捷地走向无法估算深度的低处。
当她被让进屋发现吴坚不在时,才想起来,在这之前,她没考虑吴坚是否在的因素。
什么事?雅倩不想表示友好。
她这样的态度并不让石磊反感。在心里,石磊认为这个女人这样的态度是对的,也是真实的。
没什么事,想跟你聊聊。
对不起,我没空儿。
是么?我有空。
你还挺顽强。那你最好说点新鲜的货色,我没听过的。什么第三者,道德之类的话就都免了吧,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听说你学问也不浅,让咱们大老粗开开眼嘛。
她的自信和勇气,让石磊心生羡慕。石磊觉得这个女人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生活的压力对于她完全算不了什么。相比之下,石磊觉得自己老了,发灰的影子拖着她在毫无生机的路上徘徊。
我不想吵架。石磊说。
那你来干什么?你也看到了,你丈夫现在不在我这儿。
你这么做不害怕吗?
我怎么做?说清楚了。
跟别人的丈夫在一起混。
混?你还真有点学问,说的一点没错儿,就是混。不过。我也没觉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是你丈夫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先找上门的。幸运的是,我爱上了他。而我爱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我认真地爱一个人,不必抱歉。不幸的是这个人是你的丈夫。可我道歉也没用,无济于事。我们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女人有两个,男人却只有一个,法律又不让两个都娶,你说怎么办?
你相当老辣。
你还是走吧,我用不着你夸我。我不会从你那儿接受任何东西。听好了?
石磊靠近的是一个圆桌。桌上有两个青苹果,苹果旁边有削下的果皮,还有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水果刀。
在“我不会从你那儿接受任何东西”这句话满屋子绕荡时,石磊轻轻拣起那把水果刀,她握住刀柄,看着水果刀闪光的刀刃时,她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可她随口说:
这个,你接受吗?
说着,石磊已经把水果刀竖在两个人的目光中间。她看得见对方脸部急骤的变化。她高兴。她想说,叫得再欢的狗只能是狗。面对比言语更结实也更尖利的物质时,无畏的精神如今绝少闪光了,因为人们开始爱惜自己,发现的自我价值太多。
你敢?雅倩的声音大极了。但石磊从中准确地听出了胆怯。她在空中,挥动了自己的手臂,一下,两下,然后她就听见了比刀锋更加尖利的叫喊。
雅倩的脖子上渐渐地渗出鲜血。
石磊没有离开,也没去管捂住脖子的女人。她看着雅倩指缝间弥漫开的鲜血,听着她不连贯的哭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她想起在大学有一次站在五层楼上擦玻璃,她忽然觉得自己丧失了重量,变成了一张白纸,有一丝微风,都会把她从楼上刮下去。她闭了眼睛。
吴坚进来抱住已经跌坐在地上的雅倩。石磊却更加平静了。她没为吴坚惊呆的表情和雅倩的鲜血感到不安。也许在这一刻她什么都已决定,而与她最后的决定相比,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可谁知道她是否决定了?一个人永远无法真正知道另一个人。
男人的怀抱仿佛给了雅倩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她疯狂地怒吼,以致于声音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变得刺耳。
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你听清楚,咱们的帐结了。
我该走了,石磊平静地说。
你早就该滚了。滚出去,滚!
石磊重新来到外面的世界时,心中有如空旷的沙漠。依然安静。如果她带着这份安静一直向前,也许会有许多结局。
吴坚追了出来。他拦住石磊,挥动竖起的食指,一字一板地对石磊说:
我得谢谢你,你第一次让我感到轻松。咱们也两清了。我要告诉你,我瞧不起你。今后我要完全干净地忘掉你这张脸。
吴坚说完跑回去了。石磊的眼前还萦绕着吴坚苍白的脸。过了好半天,她才继续向前走,她像一只失控的船,无论如何绕不开迎面而来的礁石。她无法躲避吴坚的这些话。她的平静由此破坏,她后悔自己给了吴坚说这样话的权利。她开始像吴坚一样蔑视自己。
15我走到从前的路上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有悖于书本中提供的顺序。写书的人,为了取悦读者,偶尔干这种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只是学习前辈的经验。
石磊不可扼止的走下坡路的欲望,萌生于一种感觉,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没希望了。
在她去见雅倩之前,她见到了良子。
她在路上很偶然地撞见了良子,那是在良子结婚的前一天。良子无论如何请石磊参加她的婚礼。她们好多年没来往,中学毕业分手后,石磊家搬到了别处。石磊不知道任何良子的情况,但她不相信三十多岁的良子会才结婚,良子是漂亮姑娘。
良子和从前一样爽快,她说这是第二次。
石磊参加了良子的婚礼,她送了一份相当厚实的礼。
婚礼在一个不算奢华的饭店举行的。在来宾差不多吃饱以后,有人拿来了录音机,大家动手挪桌子,腾出地方便开始跳舞了。
良子像燕子一样穿梭在人群中间,她快活漂亮,石磊看良子就像在看一幅明快的画儿。
在应酬的空隙,良子发现石磊一个人干坐着,便拉着石磊到另一张桌前,良子指着一个坐在桌前看别人跳舞的年轻人说:
石磊,这是小志的弟弟。
小志?石磊不自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已经有十多年没人向她提这个名字了。琐琐碎碎的生活几乎埋葬了这个名字。
这是我同学石磊,大家都认识吧。
年轻人向石磊欠身笑笑,石磊连忙还以微笑,良子去了。
良子万万没想到,那件差不多过去快二十年的事,石磊不知道。杨杨知道,是良子告诉杨杨的,那时她们还是中学里最好的朋友。可良子没想到杨杨并没有告诉石磊。
石磊看着这个比她小好多的年轻人,有些发晕。他长得很像哥哥。只有几秒钟,关于小志的一切都在石磊心中复活了。
你家还住那儿吗?石磊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开始,她从心里愿意同这个年轻人多聊聊。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愿意知道和小志有关的任何事情,尤其是现在在她的处境之下。
搬了。没搬远,就在后面那幢21号楼,三单元321号。
石磊用心记住了地址。这是她第一次准确知道小志的住处。她也想过小志可能已经结婚了,甚至可能有孩子了,但去看看小志的心情,她完全控制不了。
你跟我哥是同学?他问石磊这句话时,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目光。石磊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点点头。可年轻人马上离开了,他只是含混地向石磊打个招呼,算是告辞了。
第二天,石磊按照小志弟弟说的那个地址找去了。她不能再等了。这准确的地址第一次让她忘了眼前无尽的烦恼。她认定小志已经结婚了,但她对自己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已经不再有什么爱情,我会尊重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家庭,我也不会要求什么,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快二十年了。
她对未来露出了笑脸,她看见从前那个痴心的女孩儿,她被那女孩儿迷住了。生活中还有的几分美好,开始诱惑她。没有道理自己抛弃自己埃明天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她敲开门,小志弟弟看见她时有些吃惊,但还是把她请进了屋里。
她也不想绕圈子,她着急了,她说:
我来是想看看你哥哥。
我哥哥?小志弟弟的眼睛瞪圆了。
怎么,他不在本地工作?
小志弟弟没说话。
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我想看看他。她说得诚恳也很严肃。
我领你去吧。
他们乘公共汽车时,石磊没问,但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小志弟弟领她坐的是郊县车,这让石磊多了几个疑何。但又一想,中学另一个同学,警察学院毕业的,现在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的那个地方训练警犬。于是,她放松了。
路上,小志弟弟问了石磊几个问题,石磊都直接回答了,但仍然觉得他问得奇怪而且唐突。
你跟我哥什么关系?
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关系不一般吧?
怎么这么说?
昨天听说地址,今天就找上门来。也许我这么说不太礼貌。
也许关系不一般。准确地说,我和你哥不是同学,但我总能见到他,那时候我爱上了你的哥哥。
现在还是?
不。
为什么?
都过去了,而且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是啊,像故事。
不像故事。我从没跟你哥哥说过一句话,但我的确爱上了他。他也从没对我说过什么,故事不这样。故事里的女人都知道她喜欢的男人是不是爱她,而我不知道。
他从没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他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我猜想他考上了大学。我一直都在想他有一天能来找我。可他没来,这也不像故事。
这以后,很长时间,小志弟弟都没再说话,他只是冲着窗外抽烟。石磊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汽车终点站,他们下车。之后,他们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石磊看见烈士陵园的那片茂密的松林时,想起了小时候在这儿宣誓的情景。没等她问为什么来这儿,小志弟弟已经快步走进了陵园的铁门。
他们来到陵园的深处,在陵园围墙下面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土包。小志弟弟伸手拔掉那上面的几棵杂草。
石磊懂了。
他说,是我偷着埋进来的。
他的骨灰?
对。
为什么放这儿?
这儿安静,我哥喜欢安静。
他死多久了?
十八年。
石磊眼睛一黑,身体重重地跌了下去。
16风筝我哥不是烈士。没资格进烈士陵园,可我也没明目张胆地送他进来。他的骨灰在家里放了好几年。我跟学校第一次来扫墓时,就下决心有一天把哥哥的骨灰埋进来,上中学的第一年,我做到了。
那年我八岁,俄哥比我大十岁。我们是同父异母兄弟,可我们一家人都很亲。我哥对我特别好,总是带着我玩儿。
那是发榜后的第六天,他考上了山大外语系。我和哥哥都高兴坏了,尤其是我,从心里往外高兴。
我和哥哥都喜欢风筝。哥哥考试前的那段时间,抽空做了四只风筝。他很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考上。他说,多做几只风筝,等我都玩坏了,他也该放假回家了。
那天风筝做好了,我们拿了一只最大的上房了。是副食店的那幢楼,我们常在那楼顶放风筝。楼顶有一尺多高的低围子。
我先放了一会儿,因为风小,怎么也飞不高。哥哥让我看着,他放。他跑跑抖抖,不一会儿就把风筝弄起来了。他乐呵呵的,我知道他心里高兴,考上大学了,能不高兴吗?!
风还是不大,要是风大就好了。我坐在低围子上,看着哥哥。突然刮来一股小风,哥哥兴奋起来。他放线,然后收祝他举起线拐,向脑后挣,同时大步地向后退去。他仰头看着风筝,风筝渐渐升高了。
我也看着风筝,等我看哥哥时,他已经退到了……
哥,别退了,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记得,哥听见我的喊声之后,还冲我摆了一下没举线拐的手,好像让我别担心。
哥……
我看着哥哥退到没有巾去了。
风筝扎头了,撞在了低围子上。
副食店的门前,有好大一堆鲜嫩的小白菜,哥哥没福气,他落到了白菜的旁边,白菜旁边什么都没有。这是别人说的。
我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哥哥的线拐,在白菜旁边。
17你要什么?
在嘈杂的月台上,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票,是到苍石的。这是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是慢车,只有慢车才能随时买到票。买票的时候,她选择了时间最近的车,她向售票员报了车次,售票员问:
到哪儿?
到底。
到底就是苍石。她懒得去想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等在月台上的人大部分是农民,带着沉重的行李。她除了平时的手提袋,什么也没拿,没用。
有一对年轻人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男人放下提包,女人说:
你说卡彭特得的是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学医的吗?
可能是资本主义的怪玻
培养幽默?
不敢。
这就对了,幽默不是培养的。
半小时前,她的脑海里也闪过幽默这个词儿。在售票处的台阶前,她想了一会儿,因为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来车站之前,她想的只是离开这座城市。
你真的找不到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时去探望一下?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她问自己。
没有。说的是实话。她回答自己。
一个女人呢?
没有,说的还是实话。
小志,我已经看过了,不能再去了,他喜欢安静。
真的无处可去吗?
从前,我有的是不需要去看什么人的错觉。
你还挺幽默。她自己对自己说,心中却很悲凉。
她想起一部她看过的电影,雇佣兵在眼皮上刺了字,于是,他闭上眼睛以后,便有两个黑色的字很醒目——见鬼。
那个怀念卡彭特的女人说:
这么大的世界,你说谁死不行,偏偏是卡彭特。我最喜欢她的歌。
她的心被弹拨了一下。对面站台的机车放出的蒸汽,弥漫过来,遮住了闪亮的钢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