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央生活的村庄和金珠村一样,被番地佛序困在了几百年前的历史之中。
这里没有泛滥的光影和喧闹的人潮,随处可见的不过是一间间低矮破烂的传统番房。
青黑色调的村庄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只有矗立在村子中央的那间红墙金瓦的庙宇。
或许是因为这里靠近那曲城的缘故,村子里的番民们都知道万万不能招惹那些穿着怪异的明人。
所以李钧和张嗣源的出现并没有遭到这里番民们的敌视,但暗中隐藏在笑容之下的敬而远之,还是让他们选择在村外驻足。
三碗茶汤,三团糌粑。
吉央看着蹲在地上吃的香甜的三个男人,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躲在吉央的身后,壮着胆子探出头张望,好奇的目光扫过李钧和张嗣源,最后落在裹着一身黑袍的马王爷身上。
马王爷魁伟的体型,对他充满了吸引力。
一点红光从兜帽的黑暗中缓缓亮起,看着骇人,却没有将这顽劣的小子给吓住,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从女人背后绕了出来,小心翼翼的靠近。
“其实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潜质都不错,如果不是有三座神山在他们的背上,这片高原恐怕能诞生出不少优秀的从序者。”
张嗣源用余光扫着那胆大妄为的小子,此刻对方已经凑到了马王爷的身旁,一双眼睛熠熠生光,直勾勾的盯着衣袍下露出的些许篆刻着花纹的暗金色甲片。
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孩童一张嘴张得老大,鼻子下挂着的晶莹蜿蜒流下,眼看就要掉进嘴巴。
“你也说了,有人骑在他们背上,不把那些人赶下来,他们一生都直不起腰。”
“咱们现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张嗣源贴着碗沿吸溜一口茶汤,砸吧着嘴,看向李钧笑道:“你是不是担心赶走了这一茬,又会再来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才选择教他们握拳拿刀?”
李钧咬了一口糌粑,淡淡道:“我没有教,握拳拿刀本来就是人的本能。他们只是暂时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忘了自己还有一双可以反抗的手。”
“论做人做事的畅快爽利,还得是你们武序啊。老李,你说如果当年门派武序有人愿意来这里建门立派,番地应该会是另一番景象吧?”张嗣源面露感慨道。
“你们儒序新东林党会愿意看到那一幕吗?”
“老李你可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
张嗣源笑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是儒序,但我可不是新东林党的人。”
“这可不是你说了就能算的。”
张嗣源明白李钧话中的意思。
身为张峰岳的儿子,从认主归宗的那天开始,张嗣源的身上就打上了新东林党的印记。
不管他承认还是不承认,在外人眼中,他就是实打实的新东林党徒。
甚至可能是下一任的帝国首辅,新东林党魁首!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所以我从来不矫情,免费送上门来的好处那是来者不拒,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是一件不办。靠着首辅独子这层虎皮,我吃的那叫一個满嘴流油!”
张嗣源将碗里的茶汤喝的干干净净,抓着衣袖抹了把嘴。
“所以这些年朝廷里骂我的人,可不比骂我老子的少。都说张家是虎父犬子,老子是一代枭雄,儿子却是一头狗熊。”
李钧奇道:“那你不宰了他们?儒序天字第一号的大少爷,抄座一等门阀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也想做个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可惜骨子里真就没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而且毕竟是我黑了别人的好处,挨骂就挨骂吧,反正也掉不了半两肉。”
张嗣源嘿嘿笑道:“而且这样也好,别人都拿我当个不着调的傻子,也就没人撺掇我把龙袍往自己老子身上披了,乐的清净。”
“我是真好奇啊,伱们两父子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两头下注,即便哪天有一艘翻了船,另一艘也还能有机会靠岸?”
“爱动脑是件值得鼓励的好事儿,不过老李啊,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有些不擅长的事儿,咱们就少做,千万别为难自己。”
张嗣源眼神古怪的看着李钧:“你说我爹不倒,谁敢动我?他要是倒了,谁又可能放过我?”
又被损了一次的李钧冷笑道:“那为了你自己的小命着想,你还不赶紧去当一个听话孝顺的好儿子?”
“人可不能光为了一条命活着。”
张嗣源表情变得肃穆,抬手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谁的话我都可以不听,但这儿的话,违背不了。”
李钧闻言眉头一挑,一时无言。
“你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拼了命才从刀光剑影里给自己闯出一条路来,肯定觉得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这没有什么不对。”
张嗣源也不在意满地的积雪和沙砾,席地而坐,怀中抱着那个喝的干干净净的碗。
“我的经历虽然没有你那么丰富,但在我没找回自己的身份之前,也看过很多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没有悟出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也没太大的志向去改变什么。我只学会了一件儿,乾坤公道,恩仇相报。”
“可恩仇公道这种事,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世上就没有一套标准能够说的清。”
张嗣源抬眼眺望着不远处的村庄,飘落的雪点融化在他的肩头上。
“老爷子他是人不是神,他活了这么多年,总会做一些错事。不管这些事是大是小,是为了所谓大义牺牲小利也好,为了大国牺牲小家也罢,有些人他就不应该死的。”
“作为儿子,他犯的错,我得帮他找补回来。想着不落个好就算了,总不能哪天死了,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上个几百上千年吧?如果有天我这条命能换他老人家一个好名声,我可能也觉得,嘿,这笔买卖,还他娘的挺划算。”
张嗣源话音顿了顿,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我很天真?一个还没活多少年的愣头青,竟然敢大言不惭,认为堂堂帝国首辅张峰岳也会犯错,还要去给他擦屁股?”
李钧摇了摇头,真心实意道:“我要是你爹,会很庆幸有你这么个儿子。”
“我这儿跟你掏心掏肺,你那儿占我便宜没够是吧?”
张嗣源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道:“所以大人物们高来高去,在天上博弈。我这种小人物就老老实实踩在地上,能救几个是几个吧。”
李钧哑然失笑,说道:“像你这样的儒序,还真是有够稀罕的。”
“是啊,所以我一辈子可能也就呆在如今这个序位喽,儒序的基因可瞧不上我这种没志气的人。”
张嗣源自嘲道:“高处不胜寒,能站在山顶的人那就得心怀天下,不可能像我这样小家子气,就在乎这一点眼前这一点公道。”
李钧打趣道:“你也别把话说的那么死,万一哪天整个儒序的人就发现只有你是对的,他们都是错的呢?”
“承你吉言啊。真要有那一天,我肯定给钧哥你著书立传,报答这份恩情!”
“写一部儒家经典,拿给后人钻研?”
李钧昂了昂头。
“扯淡,谁家讲道理的书,翻开全是抡刀砍人的场面?”
张嗣源笑骂道:“你啊,得是一本。嬉笑怒骂,快意恩仇,遇见不平那就拔刀相助,那读起来才有滋有味,比什么经子史集都要强!”
“有道理,那你可得好好写啊。”
雪落得大,盖住了村庄。
小孩胆大,抽吸着鼻涕摸着从没见过的墨甲。
男人大胆,和害羞的女人聊着从没有说过的悄悄话。
“我要是没死,一定要在这方天地间修一所夫子庙。”
张嗣源笑得开心:“不强迫他们去走儒序,只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能当墨序的娃,就让他们去修好阿妈的衣柜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