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院中的树枝光秃秃的,树底下满是湿漉漉的落叶,层层叠叠铺在青石砖上。站在屋外深吸一口气,就能感觉到整个鼻腔里都是冰冷的气息。
清早起来,翠微宫的庭院里空荡荡的,四下没有人。蕴才人以郑妃娘娘的身份醒过来,用了些早饭之后,便叫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都歇着,自称是要“独自静静”。
反正郑妃娘娘娇横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说一不二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新闻,宫人乐得休息,便各自回了房间里。刚刚虹珏过来替她披了一件鹤氅之后,也被她找借口支开了。
蕴才人独自站在院子里,忍不住摸了一下耳朵里塞着的木疙瘩,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东西靠谱吗?”
木疙瘩里面,朱珵烨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不靠谱你就摘了,你从昨日到今日已经絮叨了七八回,再絮叨朕就治你一个御前失仪外加抗旨不尊,都是重罪啊。”
又来。
自打两个人认识之后,这都是第几回了,就不能换一套说辞来吓唬人。
蕴才人默默地想道,陛下您有没有觉得,您现在就像一头黔州的驴子。
木塞子里,朱珵烨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不许腹诽君上。”
昨日上午在宁远殿,蕴才人讲了青衣仙人的事,两回梦中交谈,青衣仙人都提到了“天谴”。朱珵烨听罢并不吃惊,只是告诉她这位青衣仙人被称作有虞君,他们早几年就认识。
“有虞君说的这些事你先别操心,她说的那个事朕心里有数,你就专心搞明白宫里的情况,这个给你。”朱珵烨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头块,帮她塞到耳朵里边。
木头块只有小指的指甲盖大小,上面刻着一行字,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雕花。
蕴才人不明就里,正要再问一句,朱珵烨却直接从她眼前消失了。
“这啥东西啊你就给我,也不说说怎么用,你这皇帝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蕴才人刚吐槽了一句,就陡然听见朱珵烨的声音传了过来。
“再随意诋毁口无遮拦,朕就把你废了关进天牢里思过。”
额这是什么情况?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蕴才人懵了一下,便仍旧听见朱珵烨的声音:“太没良心了你这个人,朕忙成这样还抽空过来帮你,你还说朕不靠谱,朕看你才不靠谱,你们全家都不靠谱。”
“陛下我错了但是你在哪啊?”蕴才人四下环顾,仍旧不见人影。
“你耳朵里那个东西,是早几年朕刚认识有虞君的时候人家给朕的见面礼,它可以千里传音,你如今遇上这样的事就先带着。遇事不决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喊朕,朕帮你看怎么解决,别自己瞎弄给朕惹一身的麻烦哼。”
蕴才人正准备道一句谢,就听见木疙瘩里面又传来一声:“都这么靠谱了你还说朕,你还想让朕怎么靠谱嘛!你再胡说八道朕就让你去慈恩寺做小尼姑,每天对着神佛忏悔,让你再没良心!”
“陛下我错了,谢主隆恩皇恩浩荡妾感激涕零,真的。”蕴才人摸了摸头,觉得本朝皇帝性情如此跳脱不稳重,可真是让人头秃。
这一会功夫又是天牢又是慈恩寺,倘若陛下跟谁都这样随意说话,也不知道待陛下殡天以后,史官修史的时候看了典仪的记载,会不会评价陛下昏庸暴虐。
木疙瘩里面传来朱珵烨重重的冷哼,随后便不再搭理她,直到昨日晚上遇到新的情况,朱珵烨才重新加入了讨论。
清早的庭院里,一只小猫都看不到了。昨夜暴雨倾盆,不知道这些小家伙都躲到哪里了。蕴才人站在院中,呼吸着雨后泥土的味道,让自己稍微淡定一点,不再那么焦躁。
“想什么呢,怎么不吱声了?”木塞子里传来朱珵烨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个大大的哈欠,北境天亮的迟,这会朱珵烨那边应该还是一片漆黑。
“等下人过来了,您帮我啊,可千万别忘了。”蕴才人仍旧有些紧张,觉得自己要搞一个大事情,从这一天清早开始就坐立不安。
“沉住气,你这样可是禁不起大风浪,朕可是还等着你历练明白了,赶紧来接替朕的位置,好让朕颐养天年。”朱珵烨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知道他身边现在有没有人,更不知道身边伺候的人听了他的疯言疯语,是不是像戏台子上演的那样,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声泪俱下地劝诫“陛下慎言”。
“您还是赶快让皇后娘娘给您生个太子吧,妾可没这本事。”蕴才人低头踢了一脚湿漉漉的小石子,心想好么我把您当陛下,您拿我当儿子?
“呵呵。”朱珵烨轻声笑了一下,便不再言语,听动静似乎是早饭端上来了。
这边刚好可以听见朱珵烨小声念叨了一句:“今日的羊肉汤里可是没再放萝卜吧,好好的汤里放什么萝卜,炖烂了也不行,味道还是有的朕说不行就是不行,再多嘴朕就下旨不让种萝卜了。”
真羡慕皇帝的好心态啊。
想到等一下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事,蕴才人只觉得一阵阵心悸,为接下来的事倍感忧心。
这事说大倒也不大,就是想想都很刺激。变成郑妃之后的第二日,蕴才人倍感压力。
昨晚她待在翠微宫,虹珏服侍着她做睡前美容,做的她头晕眼花。郑妃娘娘一张完美无瑕的脸被虹珏来来回回揉搓,蕴才人的魂魄待在她的躯壳里边,实在想不明白郑妃娘娘这样天生丽质的大美人,有什么必要临睡前往脸上糊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揉搓了许久,蕴才人靠在卧榻上意兴阑珊,就看见蔻玉从外边进来,说是接到信笺,钟粹宫的长史薛天凝今日一早要来拜访她。
昨日晚间,蕴才人等虹珏和蔻玉都出去了,便赶忙对着木塞子喊朱珵烨。
按照朱珵烨提供的消息,翠微宫的虹珏是郑妃的陪嫁心腹,锦瑟姑姑是皇帝的眼线,蔻玉由于太傻了,是一个单纯的宫女。
别的宫人很少近身伺候,对外宣称郑妃毛病很多,对于毛手毛脚的宫女很是嫌弃。
郑妃的心思细,每回薛长史来了,翠微宫的眼线全部都被派出去,目前谁都搞不明白这两个人每回见面都说些什么。
由于目前大家都不清楚薛天凝跟郑妃有何勾当,这其中又和惠贵妃有怎样的牵连,朱珵烨觉得倘若让蕴才人独自面对,十有八九会被薛天凝察觉出来异样。
另外,自打十日以前开始,锦瑟姑姑就不再向朱珵烨通报翠微宫的情况,的叛变情况未知,因此也不能让她察觉出来郑妃的外壳里装了别人的魂魄。
按照朱珵烨手把手的指导,敌不动她不动,敌一动就喊朱珵烨帮忙,千万不能自己乱动。
“您安插的眼线不靠谱啊,啥有效信息都没给,万一这俩人谋反咋整。”听完之后,蕴才人压低声音发表看法。
“没事,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歪脖子树了吗,要是他们谋反成功,朕就自己挂上去,你们识时务一点说不定也还能混得下去。”朱珵烨胸有成竹地说。
“陛下慎言,陛下不能妄自菲薄,不然史官要是听见了会记录在案的……”蕴才人心想又开始了,犹豫之后还是决定进行每日例行公事般的劝诫。
“小蕴砸你今年贵庚了啊,十四岁的年纪怎么这么絮叨,你这样不行啊,等你老了以后你身边的人得被你烦死。”朱珵烨又打了个哈欠,低声回了一句话。
昨夜亥时刚过,朱珵烨一边远程指导蕴才人,一面仍旧和国舅爷赵长青将军在沙盘前推演。
国舅爷赵长青也一同听见了朱珵烨的疯话,淡定地选择视若无睹,一脸平静地等皇帝说完话,便继续推演。
在朱珵烨的安慰下,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今日清早,蕴才人由于太紧张,早饭都没吃几口,早早地在雨后的庭院里平复心情。
蕴才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出去打听了一下,躺在宁远殿里的自己醒了没。虹珏只当她好奇,并没有起疑。蔻玉爱看热闹,还专门亲自跑去宁远殿里问了一圈情况。
“陛下,薛天凝怎么还没来,我有点紧张……”蕴才人在树下站着了一会,看着枝头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于是高高跳起来,揪下来一片固执停留在枝头的树叶子,拿在手里慢慢撕碎,又小声絮叨起来。
“紧张啥,朕看好你,放松心态就行。”朱珵烨等服侍他更衣的太监摆弄好一切,恭恭敬敬地退出大帐,便背过身去低声回了一句。
蔻玉从外边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娘娘,薛长史正往这边来,奴婢去了一趟宁远殿,里边的才人小主还昏睡着,尚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