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醒来鸟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一睁眼,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屋子,谢风情猛地坐起。
窗外,蓝蓝的天幕上漂泊着许多如棉絮般莹白的云块,天高云淡,一个美好晴朗的星期天。
“春眠不觉晓!”她低叹,四顾同室酣睡的同伴,不免在心底隐现一丝羡意。
“梦里不知身是客!”她自责地匆匆穿上衣服。
那地里的杂草、虫子,那楼上的眼睛……
蔚蓝的天空中,一大朵洁白清纯的云彩散作零零星星的雪沫,更显得飘逸雅洁。
空气清新,秀发长飘,楼前的寂然使她快意地一笑。
除了工作的交往,从不施粉描红,虚灵在骨,幽雅出俗的她更习惯于低调,不落痕迹地离群索居,这和从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来的她极不相称,也因此更添了几分神秘之美。
尽管她不善于抛头露面。但是,由于她遗世独立、秀美极致的清纯,言谈举止中洋溢出高雅的书香气,反而引来一束束羡慕的目光。她犹如一道靓丽灿烂的晨曦,让人耳目一新,青眼有加。虽然,这并不是她有意追求的。
无奈,躲过一双,又有另一双。
门外垂柳下,一个潇潇易水寒的黑衣墨镜正在切切地审视着她。
“眼睛的世界!”她轻叹一口气,轻描淡写地瞟了对方一眼,自顾蹬车欲走。
车子不动了,经过那人时。
“风情,我没有认错人吧!”抑郁地低叹。
“今天没有雾!”她只得下车,并没回头懊恼地说。
“也许,今天有缘!”他落魄地苦笑,“他乡遇故知,无论如何都应该算做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他的目光同语调一样,情深绵绵,又忧郁苍凉地让人心头生寒。
“……”她疑惑地转回头,当两双含义完全不同的目光交融在一块时,她不由得目瞪语塞了。
对方慢慢地摘下墨镜。
“哦!我的天!”她张大了口,如梦喃喃,“真的是你吗?若岩?若岩!”
“也许,来得不是时候!”他清瘦萧瑟的脸上勉强地挤出一抹苦笑,幽幽哀叹,“一只哀鸣的野鹤!”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春夏秋冬,朝朝暮暮,一天二十四小时,相思,还分时候么?”惊喜欲泣的她目光如烟朦胧。
又见那平坦的额儿,又见那英气出尘的脸儿,积聚多日的苦苦期待、思念,一齐潮涌溢出,她梦游般地趋趋向前,“疾风知劲草!难道,忘了除非醉的心境,你已经没有了?”
他踉跄地后退着,英俊的脸上布满苍白,只向她伸出一双瘦削颤抖修长的手儿。
她惊异地站住,望着那双伤痛灼灼无底的黑潭,“怎么啦?若岩!”
“假如……假如依旧是:洁白的野鹤追飞美丽的云朵!”眼底缕缕萧瑟的哀伤让他痛苦地狠狠咬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窒息般艰难地仰望了一下幽蓝的天,郁闷地深叹,“可惜!上帝不在再赐福于我!”
春风里的戏逐,溪水旁的欢笑,绿荫下悠悠的笛声,月光下如梦的相望…..急转直下,没有了,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无奈的急流勇退。
所以,刚毅的男子只有一任泪水湿透干涩好久的眼眶。
“若岩,在没有你的日子里,你知道吗,我思念得很辛苦!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如今犹恐相逢是梦中。’你没有如此的感触?
——是时间陌生了我们?还是我做错了什么?”她伤感地追问,垂首落下点点酸楚的离人泪。
“……你,我对于你的爱,如今只能是一种自不量力的奢望!”他情不自禁地托起她尖尖的下巴,滴下一行热泪,落在她秀气的鼻子上,酸涩了她的心。
“即便,安贫乐道,不求享受,老天还是不给留一点的退路!你说怎么办呢!
一个上绞刑的罪人,能吻这纯洁的唇?能依偎这娇美的身躯么?老天!我多傻!痴心妄想!”他自怨自艾颤抖地转开脸。
“若岩,告诉我!怎么啦?怎么啦?
到底怎么啦?!”终于,抑制不住呼之欲出思念的泪水,长泻不止,“——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能见到你呵!”
*
“您找谁?”一只拳头抵住下巴,怏怏不快的宇江南百无聊赖地从窗口抽回失望的目光。但是,*的目光一经望到站在门口,正在进退两难的零子鹿,他顿时神情一爽,热情地扬声高喊,“请进!”
“打扰一下,请问厂长在不在?”她淡然轻笑,礼貌地问。
“您看我不像?”他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挺挺身板反问。
“也许,是我眼太笨拙!
——应该说人才辈出,英雄出少年!”青眼有加,望着俊逸的他,她那双蓄满忧虑不苟言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发自内心喜爱的微笑。
“不好意思,开个玩笑。您有事儿?”他莞尔一笑,定睛地望望这位高雅的不俗来客,“请坐吧!
——应该一会儿就来。”
也许是一位高贵的客户,他心想。朝她礼貌地笑笑,又把游移不定的目光迂回到大门口,专注地张望。
“……”她坐在沙发上,望着门外婆娑的树叶,耳边又回响起女儿日记中的话,“有时,我真想哭呵!有时,我真想哭呵!”泪水顿时在她深陷的眼眶内回旋起来,使她不能既来之则安之地稳坐与此,她懊恨地咬了一下娴静的嘴唇,向他侧了侧身子,谨慎地试探:“在这儿,你是秘书?”
“呃!不,不!”他两只手插在瘦瘦的牛仔裤袋里,摆出一幅虚怀若谷、老成持重大人一般的神气。
但是,他虽然个子高高亭亭地像一棵穿天白杨,大而清澈漂亮的眼睛里却藏不住活泼纯真的心。仍然不时地给人一种大孩子的感觉,他的俏皮、纯真、可爱,一览无余。
“我么,哪里忙乎就往哪里钻。”他玩世不恭自嘲地微笑。
有这么一位风度优雅的听众听他吹牛,他觉得非常自豪而得意。要不是心有牵挂,他更会威风八面、口若悬河地胡吹瞎侃一番。
顾此失彼,那双亮晶晶顽皮的眼睛不停地向窗外大门口处游弋。
“那你可是全才!”她被逗得不免有些哑然失笑,以慈母般疼爱的目光望望他。
“哪里,哪里。好玩而已!”他更是抓耳挠腮不好意思了。
“请问,职工不在这儿干了,押金退不退?”她慎重地问。
“不到期限,应该算违约吧,——您给谁退?”他拉回目光,狡黠地望望她。
“谢风情!”
“谢风情?!”一时间,他大震不已,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离座而起,脸上的惊慌失措让人摸不着头脑,又近乎可笑。
“您……您……”他拍了一下脑袋,以使自己能够镇定下来,“看我都忘了给倒茶了!”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急急说“王叔叔么?拿点昂贵一些的茶叶好吗?”
及至扭回头,看到来人,“爸爸!”
“零子鹿?!”来人更是比面临刮起的十二级台风时还要震动。惊讶让他失态得张了好长时间的嘴巴。
“宇子见?”不期而遇,四目怔怔。
*
多柔多白的云朵!
仰目朦胧又飘逸;
多清多静的湖水!
明澈沥沥如翡翠;
多嫩多绿的垂柳!
依依拂拂绕岸堤;
多欢畅多轻松的水鸟!
涉足水上跳跃嬉戏;
多悠闲多浪漫的羊群!
青青草地散步觅食;
孩童柳笛声声!
春风藏满柔情……
“又能在这水天一色的阳光下咫尺相见,若岩,你说是不是像是在梦中?”坐在湖边的柳荫下,谢风情神思蒙蒙地凝视着顾若岩。
“风情!但愿是梦呵!我真恨时光不能倒流!不能驻足呵!”他躲开她的柔情,她的依偎。惆怅深锁在坚毅的眉宇间,忧伤惨然地望着一湖波光粼粼的湖水。
“为什么?难道鸟飞、兔走,刚刚相逢又要分离么?”她心疼地苦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不再有七月七!不再望着云朵、燕子叹惜!”
清秀的眸子里满含伤然,痛苦地离开那张曾经让她心醉又日思夜盼的脸,她双手把那头飘逸的长发沉重地梳理到脑后。
他的目光更加黯然凄怆了,“风情!一向心细如丝的你,真的没有看出我已不再是那个往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浪子了么?”
“当然!时时早被相思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加上紧迫的学业,我理解!”她无限心疼地拉起他瘦削的手。
下意识地,他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冰凉的手很快地缩了回去,“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已没有资格……”
她仰起秀丽的脸,无奈地叹口气,“怎么啦?若岩!为什么老用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对我!‘月解重圆星解聚’难道你不高兴见我?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正好相反,你不会知道我多么想见到你!你不知道想你我心中有多苦!”他茫然的黑眼睛里泪光盈盈。
“怎么啦?告诉我,若岩!”她心疼而焦虑地攥紧他的手,急急地问。
“我多妄想我们分别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梦中!
‘这番去也,千遍阳关,去则难回!’不是我的写照!”他怅怅地自叹,“说实在的,老天给我们这次相聚又分离的机会,我真的不知道是该谢他,还是该恨他!”他转开深痛伤感的脸,把凄然的目光飘向水天相吻之处。
咋被惊喜浸泡的风情心头不禁一震。关切灼灼地望着他的目光,那目光是那样的秋意萧萧;那样的幽独凄苍。
欲语泪先流,她的心也跟着凝霜一般地冷重起来……
*
“风情!‘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雅俗共赏、情真意切的古诗,你也许比我体味得早,体味得深!
以前,对于我丑陋的一面,以及我的家世说得很少,因为我还想保存一点与你站在一起的自尊!
如今,一切都去了……”他伤感地无以复加。
“若岩!你应该知道爱的大部分内容是:包含!我爱你,当然包括你的哭与笑,美与丑!”她柔情似烟,坦诚如金。
“正因为你如此美好,我才更觉得自叹弗如……
你知道,我生长在偏僻而封闭大的山里。
然而,以前,如井底之蛙,对僻塞的所指并没有真正地有所意识,什么文化不文化,前途不前途,只为一时的痛快,经常猴子一般,上树捉鸟,下河摸虾,像脱缰的野马,游戏人生,对于学习只当耳旁风。
但是,我可怜的父母却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希望我出人头地,并不是光宗耀祖的虚荣,只是希望我过上好日子,不再像他们一样劳苦。
我姨妈曾经抱一线希望,想为我的母亲治疗哑病,但是,我母亲坚持不肯,原因是渴望姨妈把那些接济的钱用到我的学业上。
为了满足这颗慈母心,姨妈把我接到城里上学。所以,我才有缘认识了你,开始了我真正的人生!
——你是否也觉得这我母亲那无声的痴爱,这呕心沥血的呵护更胜过铿锵有力的千言万语?”
“的确!无容置疑,伯母是位令人敬仰的伟大母亲!虽然,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我已经深深真切地感觉到她对你的拳拳深爱!”她眼睛里满含无限景仰而神往的光芒。
“但是,在这以前,我却从没有像这样的闭门思过。
曾经,我在一所几个山头凑合在一起的山里小学上学。常常为了偷懒贪玩,但决不是为了挤点时间学习,常常两三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我曾听伯母陶醉地谈起小时候你许多调皮的事儿,聪明、顽皮你首屈一指,据说,伯母藏在麦缸里的钱你也能神探般地破获。
一个义气刚正出色的孩子王,便少不了大部队前呼后拥的追随。”她崇拜而神往地想象着。
心驰神往,他的眼前闪出一个辉煌、神奇的梦幻世界……心灵的火花快乐地一闪。
但是,只是一闪,弹指之间,很快又被浓重的黑暗覆盖、吞噬得一干二净。
“在一个风紧的深秋,冷风吹落了枯黄的树叶,刮白了粗糙的路面。
我和几个球友正难分难解地拼杀在球场上,偶尔回头,斜视之间,朦胧地感觉到胸前如抱鸡似的父亲站在场外,在痴痴望我。
那冒着灰白棉絮的破棉袄,开裂破旧的老式棉鞋,风吹泪落而侵袭得红肿的眼睛,瑟瑟缩缩的光头……
我赶紧领开了他。
幸亏,他没有看见这个应该饱以老拳的不肖之子,冷而怪的眼光!幸好,在他心中的儿子永远是最好的!没有体味出我嫌其寒酸的潜台词。
他只顾从怀里掏,只顾欢喜:我和你妈妈都很想你!前几天,在河沟里,我捉了一碗小鱼儿,等你星期天回家吃的,你老是不回。
来时,你妈刚烙了两张油饼,你看,还热着呢!
一个用油腻腻的头巾包着的布包露出来,包中又裹了一层塑料纸,纸中还包了一层白纱布,解开纱布:两张黄腾腾的油饼,油饼中夹着一簇簇二指多长的小鱼儿……
想想看,趔趄地冒着砭骨的寒风,蹒跚地翻过五六座山头,把自己舍不得沾牙,从冰凉的河水中捉到的二寸小鱼儿,亲自送给我这个不孝之子。你说,这个时候,什么样的灵魂还能冥顽不化呢!
这在他们对我的痴痴疼爱之中,只不过是一个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