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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16)(1 / 1)

这时,荒荒的铜铃声和马蹄声,着实叫小哥仨心里一悸一喜。回头一看,是一挂三匹马的大马车,正下山梁。吉德喜悦地说:“这不会是胡子的马车,哪大院的。咱们碰碰运气,捎个脚。”吉盛说:“那敢情好。俺扎巴的两腿都木了,捎上脚,那可逮哏了。”吉增说:“人家要不捎你呢,俺看你就屁哏了?”吉德踯(zhi)躅(zhu)道边儿等待,见大车近了,礼貌地摘下大头白送的旱獭帽,向到前的马车挥着,纡尊降贵地说:“哎,老哥,麻烦捎个脚!”“吁、吁!”大小伙子的老板子叫住打礼儿的马,横眉怒目的看看小哥仨,说:“啥老哥呀?大老爷们!要捎脚啊,有钱吗?”随即扔下鞭子,下车闷着个大头往道旁拧达了两步,挣撑方方正正的脸膛,旁若无人的褪下裤子,倒背个手,“哗哗”尿了一大泼尿,打个大冷战,提上裤子,扎好,回身歪头拧着浓浓的黑眉毛,挲摸了小哥仨两眼,翘着扁塌鼻头,张着大嘴片儿说:“咋,傻了?熊了?轴了?瞅见没,前边儿险巘(xi)那噶达, 那是啥地场?卧虎崖的虎牙口!雁过拔毛,咋过去?海冬青啊,长膀子了吗?趁是的。”老板子又蔑视、又戏弄地翻着大单眼皮,挠着连鬓胡子,绕着小哥仨转了一圈儿,拍拍皂青棉袄裤,蹦上车辕,捞过鞭子,刚一晃,吉盛唬巴来一句,“牛啥牛,盛气凌人的。不就一个闻马屁的吗,装模作样的,有啥了不起的,不捎脚拉倒呗,你干啥玩意儿狗眼看人低,驴眼皮往上挑?”老板子叫吉盛这一骂,扭头噗哧一笑,“黑鱼棒子打挺,有钢条的吗?尿星星的,嗥嗥啥呀,狼啊?哈哈,够揍!逗你们玩呢,上车吧!”吉德向吉增和吉盛一梗脖儿,小哥仨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车。“叭、叭”两声鞭响,马车一撺儿,吉盛一闪身,险些掉了下去。

“你咋赶车的呀,人还没坐稳,猴急啥呀,有小寡妇老娼妇等着你咋的啊?”吉盛惨白脸,谝哧说着老板子。老板子扭过头说:“咱是那捡烂菜帮子的手吗?不是吹擀面杖啊,咱那是猪八戒的耙子挠痒痒,硬手!大姑娘、小媳妇咱成筐成篓的划拉,挑样儿的捯饬那是?啥嫩的、白的、胖的、瘦的,一勺拿大,全整杆儿细潮凉喽!”吉盛跟老板子打着嘴仗,冷言热语地说:“吹大牛,唱大妖,去吧你?大簸拉底下的毛毛虫,谁看见了?起秧子的狗,掺夹的谁知是尿还是熊啊?俺听你说的话,月亮都哭了,日头都淌泪了,星星都出汗了,无云下雨,谁见过风的影?见过风影的人,那是妖精!碰没碰过娘们,还没准星呢吧?”老板子“嗤”声说:“小老样儿,还不拿眼皮夹人呢啊?咱大刺头酸菜、咸菜、甜菜、苦菜啥没吃过,还碰没碰呢?咱瞅你仨呀,那是草甸子插铁铧犁,生荒地!”吉盛说:“那大刺头你可猜错了,俺不跟你扯嘴皮子了。俺是山东黄县人,姓吉,俺是老三。这是俺大哥、二哥。俺们是到黑龙镇投靠亲戚。老哥你这是到哪去呀?”大刺头叼上烟袋说:“啊,咱回家呀,大洼镇。不出啥岔头,赶黑儿也就到了。唉,要照咱说呀,你们是初生牛犊子不怕虎啊!你瞅这骨截道上有车有人吗,谁敢走啊?”吉增问:“那你咋敢走呢,吓唬谁呀?”大刺头哼哼地说:“咱敢走,那是东家拿小老婆命换的。”吉德说:“那你说说,闲嘎牙呗!”大刺头说:“这话说可就长了。这鲁智深呐,生性就不是好惹的主?他也不是脑袋叫门掩了,没事儿抽洋杆儿风玩儿?他心里有鬼,是怕叫三姓大当家的周正吃掉了。他这才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妈的,周正要收拾他鲁智深,那就像家里宰个小鸡、碾死只蚂蚁那么容易?本来这王八蛋民愤就大,又抓人又抠馊钱的整这么一家伙,跟前乡民恨得牙根儿直。鲁智深他妈的还特好色,大姑娘、小媳妇叫他祸害多了去了。恶贯满盈,还得淌一山沟子。咱那东家的小老婆,不是叫他们整到马圈的土炕上,给活活地遭尽死了?鲁智深后来上门道歉,猫哭耗子,黄鼠狼给鸡拜年。东家也是个熊包,临走还送了一百块现大洋给鲁智深。你说,这算咋回事儿吗?”吉盛问:“咋回事儿?”大刺头说:“怕结仇家,花钱免灾呗!东家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家又是地又是铺子的,还拉脚,他抽冷子搅和两把,就够咱喘半拉年的。小不忍乱大谋,反正他妈的东家有钱,没过多久,东家又说了一房小老婆,还生了崽子。”吉德问:“老哥,这胡子一喷(pen)一喷的咋这么多呢?咱们过卧虎崖没事儿吧?”大刺头说:“胡子是割不完的韭菜,烧不尽的野草,官府无能,胡子就多呗!谁绺子大,谁在官府面前摆的谱就大。像宋江似的,将来一招安,还不弄个师长旅长啥的干干?就过往的大兵啥的都得拜坎子,和胡子拜把子,强龙不压地头蛇嘛!树大好乘凉,腰粗好生崽子,谁知谁这江湖上不翻船呐,都得留下个过河桥吗?待会过绺子,没事儿!咱东家跟鲁智深交下了,要不谁敢大摇大摆从胡子鼻子下过呀?啊,对啦!眼瞅快到坎子了,你们就说是到东家扛活的,别两耳朵放屁,整两岔去?要不瞅你们体格挺壮的,还不抓你们当胡子啊?”吉盛听了直吐舌头。吉增气愤地说:“俺和他们拼死了,也不当胡子?要是让俺爹知道了,还不把鼻子气歪了,俺娘得背过气去?”吉德说:“老二,你少多言多语的,有老哥呢,你再咋呼,俺……”吉增跟吉德愣了愣眼珠子,歪过头不吭声了。吉盛说:“二哥,咋啦?捏帖啦!大哥就有大哥样儿,能压住火?”大刺头说:“你们仨就别炝汤了,家贼(麻雀)掐架似的。出门在外,和为贵!老二愿意动刀动枪的,当个胡子正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付胡子,你还真不能装软蛋?小鬼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老二,咱喜欢你这脾气。骑脖颈咱不干,背手尿尿,服谁呀?”吉德心说:得!刚压一虎,又来一个豹。他岔开说:“老哥,俺们是瞎子走黑道,两眼一抹黑,你得多费些心思,以防不测?”大刺头说:“咱既然揽下这瓷器活,就有那金刚钻,你就把心好好放在肚子里吧,啊?”

下坡是个两山夹一沟汪汪淌着水的石头道,疙瘩溜丘的,马车拧扯得够呛,吉增说:“哎哟哟这拧扯的,生疼不说,都扭扯成那咧呱呱的玩意儿了?”吉盛不勒吉增的埋汰嗑茬儿,转脸对大刺头说:“哎,这跩出这噶达,上山就是绺子了吧?”大刺头指着前边儿两座山砬子说:“那儿!看见木头栅栏了吧?”吉盛嗯了声,就不说话了。吉德没话逗话,“老哥,你娶老婆了吗?”大刺头嘻嘻地说:“老弟,王母娘娘还没揣上呢,咱这不等着呢吗?”吉德说:“王母娘娘不是生了七个仙女了吗,你老哥没捞着啊?”大刺头喟然长叹,说:“七仙女相亲那天咱也去了,一拉黄金条,去晚了,排个第一,倒数!等轮到咱这旮子,王母娘娘左瞅右看的说,这小伙子长的倒不错,鼻是鼻,眼是眼的,就是拿马鞭子的官阶太低了,咱把老七嫁给你一个老板子,那弼马温猴头不得气疯了?那要闹将起来,如何是好啊?你回去,等着吧!等咱再怀上,就给你抱去,哄着玩儿吧!这不,破铺陈,打袼褙了。”吉盛说:“你这刺头外号叫屈了,应该叫膀蹄。”大刺头说:“漫漫车马道,对驴弹琴罢了?”吉增捅咕捅咕吉盛说:“刺头,骂咱们呢。”吉盛跟吉增挤咕挤咕眼说:“老哥,你听过驴吹哨子吗?”大刺头抡着鞭子问:“你说啥,驴吹哨子?”吉盛捂着嘴,憋住笑,偷眼儿瞅大刺头。

大刺头摘下破毡帽,挠了挠奓沙沙的头,绾绾长发,歪过脑袋问吉盛:“你小子,敞开兜裆抓虱子,熏起咱来了?你马不上套,找挨揍啊?”吉盛结结巴巴地装害怕地说:“开、开、开玩笑老哥,别当真,别当真嘛!”大刺头说:“你人小鬼大,倒像跟鬼睡过觉,一肚子鬼心眼儿,你鬼灵精啊?”吉增说:“再加个马屁精!”辕马也像故意捉弄吉盛似的,恰好吉增话音刚落,它“嗤”地放出一赶儿屁,乐得大刺头直嚷嚷:“咱这大辕马通人气,服了吧?马屁精!”车上四个毛头小子都笑翻了天,前仰后颏。

这笑,纵情地笑去烦恼和忧悒(yi),忘情地笑去心灵的拂尘和污垢,大有以笑圆寂人生,超然涅槃。

嘎然,打礼儿马尥起前蹄儿,几支黑黑的枪口拉响了枪栓,大刺头忙活的收敛笑颜,出溜下车,堆笑迎上。

吉德冷眼一望,真乃尤如一只庞大猛虎卧在那儿一样,雄关漫道,壁垒森严,龙蟠虎踞。刀削斧凿的陡峻岩石夸张的盘陀,巨大磐石累卵叠嶂如虎纹身,坚韧光秃得无一毫丝杂茅草,大显风光旖(yi)旎(ni),涅尔不缁(zi)。肆虐裸露的冰凌,悬挂岩崖上,竟显晶莹剔透如虎牙的狰狞。融化的冰水滴滴嗒嗒的如馋出的哈喇子,滴得沟满壑(he)满。两挂马车都难错身的石门虎口,犬牙交错。真乃为一夫当道,万夫莫过。吉德震撼的感叹:卧虎崖,名不虚传啊!

又见崖下,贴崖壁旁,有个很不谐调的木头茅草房,烟囱里冒着白烟,慢悠悠拔向峭壁;从敞开的门里弥散出一股股羊肉香膻味,回荡旋卷,驱而不散的阵阵侵扰人的味觉;一棵歪脖子残朽老榆枝干上悬挂一个白幡,上面黑字劈腿撂胯的书写着“琼浆玉液”四个大字,张扬着霸道,辱没着风雅,糟蹋着中华文化;一棵一人多高黑黢燎光的木桩上头,扣挂着一个弯弯卷着黑角的羊头骷髅,两个眼窟窿凶煞恶神的吓人。木桩子旁,还拿铁链子锁捆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遍体鳞伤的搭拉个头,惨无人道的惨状叫人惨不忍睹。吉德感悟的叹息:虎口狼窝,岂有好酒肆,孙二娘黑店也!

这时只见,山门一侧,飞出一匹赤兔马,坐骑上的红脸燕人,耀武扬威。如韩愈《锥带箭》诗中所描写“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的架势,咄咄逼人。一帮拿“烧火棍(打单子儿的火药枪)”的乌鸦(黑服),零零落落的散开,冷脸冷态的一派的狐假虎威。吉德被威慑得叹惋:彪悍威武,了却不了一身的匪气,白误一群人杰,歧途邪路拔横作损。

大刺头点头又哈腰的献殷勤。马上那大汉虎暴地问:“大刺头,车上何人?”大刺头哈哧蛤蟆眼地说:“啊哈二当家的呀,你说车上那仨小子啊,是东家新雇扛大活(雇工)的。仨儿路倒,便宜货。咱看体格还行,就拉回来了。二当家的,有意思,你就留下,咱回去跟东家说一声,就结了。”二当家的骑马绕马车一圈瞅瞅,回马对大刺头说:“货色不错,留下!”大刺头哈哈地说:“二当家的瞧得起,小的从命啦!”二当家的大笑,“你小子去二山镇,两天打个来回,赚的不少啊?”大刺头说:“赚是赚了,咱也摸不着钱,轧账是东家的事儿。二当家的你不照顾咱,咱是嘎麻也捞不着,别说抹油嘴了?”二当家的说:“算你小子会来事儿。这儿赊账,你还不大造一顿,你小子白捡呐!”大刺头抱拳说:“多谢二当家的!东家那老鬼你不敲他,他以为他盖儿有多硬呢?”二当家的说:“那老家伙嗍啦手指头,管钱叫爹的主,木鱼儿不敲罄难鸣,咱绺子就指这买路钱养活呢?去吧!你小子要替那老家伙省着,看见木桩子上那个没?”大刺头说:“瞅啥瞅啊,咱一个吃劳金的,凭啥不领二当家的情啊,你就瞧好吧!”

大刺头吐吐舌头,回身走回来,吉德才撒开揪着的心。大刺头把马车拐向酒肆停靠稳当,捞下马槽子说:“哎,你仨瞅眨啥,还死倒的不下来呀,脑袋叫耗子嗑了?拿喂得箩去拎下水来,饮马。完了,咱们饱餐一顿,回去好叫东家掏兜。”吉增到崖下水沟拎水去了。大刺头吹嘘地说:“老大、老三,也就咱吧,二当家的很给面子,买咱的账,多悬呀?你们看那架势,吓死人啦!他明勒咱的脖子,实敲的是东家,等咱吃的攒到一个数两个零,绺子上的‘花舌子’大梁就登门讨债,一对一的加倍。东家明知这是敲竹杠子,打牙得往肚子咽。你说不给,就绑票,断你拉脚的财路。”吉盛问:“老哥,你说咱们不白闻这香肉味,还真能拉上馋呐?”大刺头嗤声说:“棒槌能吹响吗,那还是吹呀?等喂上马,就屋去,你小子想要吃啥就要啥,反正挂羊头卖狗肉。不过,这噶达的羊杂汤,是最鲜最香的。那大的发面馒头,又白又胖,都咧着嘴儿,就像老板娘那啥了,暄暄腾腾的,又软和又好吃,一咬一股油,还带肉馅呢?那拿苞米烧的琼浆玉液,又甜又有劲儿。武松在景阳冈三碗不过岗,这卧虎崖你喝一碗就出不了崖口了?那是被麻翻了,不是钱财被洗劫一空,就是被剁成了肉馅儿,魂飞天外了。”吉盛白着脸说:“俺的娘哟,那俺可不吃这顿白食了?”大刺头看吉增拎回水来,叫把水倒进马槽子,然后说:“老三,你不去,宰谁呀?你看见木桩那位没有,这就是活招脾,你咋的,感冒了吧?”吉德说:“这哈上了?”大刺头说:“对呗!”

倒上草料,小哥仨跟大刺头走进酒肆里,七零八落的桌椅,七扭八歪的摆在万炕中间地上。西万炕上供奉着张着大嘴、吞银吃金、龙王九儿子貔貅的财神,叫人一下子就联想到这个黑店挣钱没****儿。背旮旯的炕桌子上,有七、八个胡子模样的人,咋咋呼呼围在一起推牌九,见大刺头带人进来后,有个花脸塌鼻子的家伙问大刺头:“哎,又带回来仨荒货,发大财了啊?”大刺头凑过去,从兜里掏出一盒纸烟,扔到桌子当心,“抽吧,不值啥钱,老巴夺!东家缺少人手,咱顺手捎回几个,发他妈腿的财呀?这不,还得搭上吃喝的。东家有名的门不按把手,抠门!”塌鼻子咧咧地说:“嗯,是抠门?他妈的,你东家是该抠的抠该大方的地场老爽了,这刚弄死一个,又弄回来一个,老趁荷了。哎,大刺头,你那么替东家卖命,他咋没给你弄个玩玩儿呢?”大刺头摘下破毡帽,抽打身上的灰说:“哼,那老臊包,自个儿还没臊够呢,咋能顾得上咱一个臭赶车的呢?叫他玩吧,长黄梅大疮,烂掉喽!”众胡子哈哈的骂大刺头,“吃里爬外,太不是揍!”大刺头嘿嘿地说:“小掌包的,你们玩儿,赢了好到山外逛‘瓦子’。”转身嚷开了,“老板娘!老板娘!”

随着大刺头的喊声,从后屋颠呵跑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多岁,膘肥体壮的蒲蒲大身,赶上一堵墙了。圆脸盘子嘟嘟的锃光瓦亮,两个辉煌的大酒窝儿,叫多余的赘肉排斥得深深地陷在肉里,形成了垮塌的竖沟儿。那眉眼依旧挺灿烂的好看,掩盖不住发胖前的俏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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