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刺头,咋呼啥呀,大呼小叫的,想老娘啦咋的,添活人的玩意儿!”老板娘说着拽过大刺头,“这哪弄来的仨货,挺哏的。”大刺头吹着老板娘的耳朵说:“关里逃荒的。白捡!”老板娘撇下嘴儿,丢眼小哥仨,“嗯”声说:“净扯!你瞅那仨玩意儿像逃荒的吗?虽泥头拐杖的,那穿的周正的。人,也不糠糟遢邋遢邋,板儿板的,神儿神的精。咱看面相,过后非得成精。你准带回去给那老东西吃劳金,多白瞎呀?”大刺头揪揪个脸说:“仨逃荒的,啥也不是,能有啥出息,你别算计了?再说了,东家又淘换了四百垧地,缺人手啊?这要叫东家知道了,咱还能端这碗饭了吗?这个道上,咱大刺头也算一根棍儿,已答应他仨了,咋好说出的话再噎回去呀?我的观音娘娘,你慈眉善目的,慈悲为怀,抬抬手,积点儿德吧?”老板娘扭下肉轴的脖子,掂显儿地说:“大刺头啊,你屁放的不赖,好味。我一点红金盆洗手投靠了鲁爷,再没有做那伤天害理的拐卖人口的生意了?今儿个,我是看这仨小子有出息,才想留下来孝敬鲁爷,帮鲁爷成就大业。”大刺头邪性拉嚓地说:“得了吧你,逮个屁嚼不烂,咱们谁不知道谁呀,你偷鸡摸狗的养小白脸,那是开膛破肚的大刑啊?鲁爷是啥人,你知咱知,别往油锅里扎猛子了一点红?”老板娘木愣地说:“你嘴积点儿德,这话可不好乱嚼舌头根儿的。我也是好心,看你孤身单影的,叫你挣点儿外快,好娶个烧火的(老婆),也总算有个扑奔了不是?”大刺头嘻贱儿的摸着老板娘的大胸脯说:“咱知道姐姐对咱好,咱能不领情吗?可咱这个人,玻璃筒子发直,挂不了晕腥,沾不得污?”老板娘嗔道:“咱肥实,摸啥摸,别埋汰了你没奓小子的手?好了,你当你的跑腿儿,我盘我的炕,谁叫我卖过大炕呢?嗯,这单子上摁个手丫儿吧,十块大洋!”大刺头傻眼的接过单子说:“这还没动筷呢,这就开宰呀?”老板娘扯过单子一扭肥身儿,哼,“你不吃你就走,我还省得费事呢?”大刺头傻眼苦笑,嗫嗫的样子说:“这是蛐蛐遇见蝈蝈,就看谁声高了?咱不摁,你能给腰牌吗?”老板娘淫邪地一笑,“那可美的你?二当家的总上去,你我可就掉进了泔水桶,说酸说馊都得噎下去了?那个新抓来的,会飞镖神功,说啥也不当胡子,叫鲁爷给绑那桩子上好几天了,一天打三顿,不给吃不给喝的,能挺哪去,我看快鳖咕了?”
大刺头跟老板娘馇馇的话,滴水不漏的叫小哥仨听个真儿真的。当听到外面桩子上绑的人,心就拧上了劲儿。‘娘哟,雀儿的哥吧?’吉盛心说,拿眼神巴巴的和吉德、吉增传递自个儿的想法。吉德点下头,又晃晃:‘备不住,有可能。也许不是。’吉增转一圈眼珠子,一挤咕,意思是说,‘别瞎猜?’
大刺头摁完手印,从老板娘手里换回腰牌,掖进怀里,转身把站在门口的小哥仨,招呼到靠窗户的一个桌子前,坐下后,老板娘招呼跑堂的上菜。转眼三大海碗冒热气的羊杂汤和三个大头菜大小的白面馒头,端了上来,大刺头说:“造!不够再要。”看见香喷喷热乎乎的饭食,小哥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人掐个大馒头,吭吭咬了两口,撑起鼓鼓的腮帮子,嚼巴嚼巴抻脖往下咽,噎的直打挺,嘘唏溜一口羊汤,挺挺脖儿,噎了下去,吐口粗气。
“瞅饥荒场来的,饿狼似的。慢点儿吃,管够!大刺头,你咋也那样吃相呢,饿着你了?别急着吃,这还有老烧子,喝两口,热乎热乎。”老板娘拎一大绿玻璃瓶子老烧子和四个粗瓷大碗过来,墩放在桌子上说:“再来二斤羊肉吧大刺头?不算在账里,算我一点红的。这个主,我还能做得起?我就瞅不了这落难的,招人可怜见的。还要啥,仨小哥说话,算咱的。”大刺头拿筷头点点的划拉着,主子地说:“一点红就是敞亮!一个逃荒的,讲究啥呀,别娘们似的夹咕夹咕的,抡圆了膀子,管够造啊你们仨?不把肚脐眼儿撑平了,不算完!”老板娘噗嗤一笑,垮塌的酒窝儿竖沟儿挤成一条缝,“妈呀,那你们要把****儿撑冒了,我上哪找塞子去呀?咯咯……”老板娘这一艳笑,浑身抖颤着肥肉,把墙旮旯推牌九的胡子们,勾引得不知就里的哄然大笑。吉德也是个屁星脱生,笑颜大乐地说:“老板娘,瞅你呱唧的,你下边儿可别莲花开喽,这儿的塞子可不用现找,满地都是,还各个都**的等着呢啊?”老板娘“咯咯”地叫笑,“没羞没臊的。这话说得赶上黑驴圣粗了,太土腥啦啊!”吉德这一句笑话,老板娘这一矫揉造作,逗得那帮胡子牌九也不推了,上来了劲儿,通通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寻老板娘开心。又叫了一桌的酒菜,簇拥着老板娘,这个掐一把,那个摸一把的,就着浪臊淫邪灌酒吃肉,一时搅得酒肆天昏地暗,乌烟瘴气。
小哥仨也不听那个邪了,胡子也不过如此,人还是人,多了点儿狗性,搔融了剑拔弩张的紧张空气,没有了谨言慎行的抵防,放开心,开怀大吃大喝。吉盛拿着狍子肉当羊肉吃,不免讥诮地说:“大哥,你也真了得啊,‘座主门生,沆(hang)瀣(xie)一气’呀!”大刺头叼口肉含在嘴里,嗔眼怪眉的咕囔问:“啥,啥玩意儿说的?”吉德说:“这是一个典故,出至钱易《南部新书》。说的是,唐朝有个叫崖瀣的参加科举考试,考官崔沆取中了他。有人嘲笑说,‘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大刺头咽下嘴里的肉问:“文绉绉的,褶巴巴的,啥意思呀这玩意儿?”吉增说:“啥意思?讽刺呗!就是说,臭味相投的人在一起。”大刺头傻眉愣眼的撬起屁股根儿,一眼一啄的干瞅小哥仨好一会儿,高嚷着惊呼,“你们仨,你们仨念过书?”随即掩口四下诧愕的挲摸一下。还好,那帮胡子跟老板娘只顾惺惺惜惺惺的发情了,没人听见他的咋呼。他压低嗓子问:“你们投亲靠友的,有这大学问,谁信呐?你们就别拿西葫芦当角瓜,糊弄咱了?这、这,真叫一点红说着了,你们仨将有大出息。咱门缝瞅人,看扁了你们,罪过罪过!”
吉德拍拍大刺头的肩膀,推他坐下,说:“老哥,俺也不想瞒你,你也没问啊?俺们是念过一些书,学过做生意的。不过,没本钱,还没顶门立户。个个儿做生意,跟逃荒的没啥两样?这不准备到黑龙镇找个地场,立个锥儿,逐步发展嘛!你不把俺们当外人,一路的照顾。捎脚不说,还编瞎话骗过胡子,俺感激不尽呀!这往后还少不了麻烦老哥,还得求老哥多多关照!”大刺头低头羞愧地说:“咱肠子都悔青了这呀?刚见面,咱拿你们一顿耍戏,真丢人呐!还好,咱一道处得来,都屁拉溜星的瞎闹,叫咱从没有过的开心,不膈应人你们。所以,咱才留个心眼儿,老板娘那么劝咱,咱都没黑心黑肺的把你们卖了,送到兴山煤窑去。咱要真膈应你们,吃完这顿饭,咱们就成了仇人了。那煤窑呀,挣钱是挣钱,可你还没等拿走钱呢,钱早叫煤窑上的把头开的赌场、烟馆跟‘瓦子’划拉光了。就剩两钱儿,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唉,一失足千古恨呐!”吉增狠呔呔地说:“那兴山煤窑俺听说过,那煤耗子不是人干的。你还有这心呢,俺一开始就看你有点儿江湖,沾点儿胡匪气。”吉盛怕吉增把话说绝喽,担心砸了锅。这还没出狼窝呢,弦要绷折了,大刺头破罐子破摔,那就难逃噩运了?所以,嬉笑的哄大刺头,跟大刺头磕杯地说:“这话说开了,哥们拿心比心,天长地久。老哥,你不拿俺们当外人,俺们就把你当大哥。大恩不言谢,老弟俺跟大哥干了。”吉盛这以进为退的话,着实叫大刺头感动,抽涕涕地干了,碗往地一摔,“咔嚓”一声,“咱兄弟了!”这一大响动,造得胡子们一惊愣,都拿“大刺头咋啦”的眼神瞅老板娘。老板娘扯开胡子小掌包捏着她的手,直嗖嗖地走过来,怕招惹上那帮胡子们,好心地问而发怒,“喝醉了大刺头?这有你耍酒疯撒野的地界吗?吃完了,快滚,省得惹事生非的。快滚呀?滚!”大刺头抓起桌子上的破毡帽,挺脖儿直嗓子装醉地喊:“走!”小哥仨灰溜溜地逃跑似的奔出门口。吉增溜须拍马的想把戏演真了,回身想搀扶大刺头,叫大刺头一扒拉,回腿一脚,吉增屁股上重重地挨了大刺头的一脚。胡子们瞅了,肆无忌惮地哈哈大骂,“找死啊?”戛然,哄堂大笑。
吉德跟吉增在大刺头的追赶下,直奔马车,搬起马槽子拢在车板上。吉盛出门,撒兔子似的劈叉的跑到木桩子跟前,褪下裤子,圆圆的白屁股镜子似的对着酒肆门口,从衣兜里掏出个馒头,忙活地塞给绑在木桩上面那人。那人抬起像缀个铅坨子似的头,瞪起苶呆的双眼,惊疑地瞅着吉盛。吉盛装作嗤尿的样子,语速极快地说:“你是杨树坡的吧?雀儿姐跟你爹非常惦挂你!你就别再谬了?家雀儿在笼子里也是活着,咋样活不是活?你不活了,也得替雀儿姐跟你爹想想?你爹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胳膊大腿谁粗,你拧得过吗?”那人醒眼地问:“你见过俺爹跟雀儿?”
“嘎!嘎!”两声鞭响,在吉盛头上炸开。吉盛吓得忘了提裤子,忙折身回跑,叫裤子绊个大前趴子,抬头拿眼一斜,大刺头立个大鞭子杆儿,生气地怒视着他。
“我入伙儿当——胡——子!”那人不知大刺头是谁人,以为他发现吉盛递话了,怕吉盛受连累,也是听人劝想通了,才大喊救吉盛也救个个儿。这一喊,惊得吉盛忘了爬起来,扭头瞅那人。大刺头也懵然无知的傻看那人。这一喊,酒肆的胡子们蜂拥跑来。塌鼻子小掌包的看这场面,仰头哈哈大笑,“一个晾臭屁股,一个扯嗓子喊,熏醒了腔了啊?我说草爬子啊,早知你吃这一口,咱兄弟的屁股臭得能熏死个黑瞎子,你挨个闻呀?大当家的叫一点红那么劝你,你就是不开窍儿,这一看逃荒的屁股,就来劲了啊?我问你草爬子,想好了?”草爬子鲇鱼嘎巴干裂带血嘎渣儿的嘴巴说:“想通了。我愿跟鲁爷干!”小掌包的说:“这不结了。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兄弟对不住的地场,还望草爬子兄弟担当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上指下派,磨道驴听喝。妈拉巴子的,还不快给草爬子兄弟松绑?快!”
这工劲儿,吉德跟吉增跑过来,偷偷捞起吉盛,向大刺头一摆手,跑回车上。大刺头赶上马车,到了关卡,递上腰牌,放行过卡子,闷头走一段石头圪丘的陡坡山道,渐渐平缓的下坡,大约又走有半个时辰,到了漂筏甸子边儿上。
水面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镜子面一样透底光滑,闪闪发亮;极小的几只山雀在冰面上小心地闲逛;两三只残老的长脖老等,无奈又无聊的堆缩在塔塔墩的草棵里,悲凉的啛叫;几只野猪在沼泽边沿儿上,拱哧冻在冰里的白漂子小鱼;溜溜秋的旱獭,溜边儿的啃食野猪拱开的冰茬儿解渴。
初冬寒气袭来,乍寒乍暖的天气封住了水面。大刺头下车拿大鞭杆子捅捅薄冰,一捅哗啦破了一大面,几条小鱼儿蹦出水面。他又拿鞭杆儿往里探探,满意地点点头。回到车上,吉德问:“没问题吧?”大刺头说:“能过!比咱来时还撤了些。这没在水里的石头道儿有十多里,不平整,净是大石头块子跟淤的稀泥沙。坐稳喽,掉下去就蘸冰糖葫芦了!运气好的话,那烂泥一裹,还成了汤圆儿的肉馅了。”说完,拿大鞭子照打礼儿的大白马耳后根子抽了一鞭子,大白马晃晃头,带着外套跟辕马,捋着石头道两边儿露出的稀疏的高稗草中间儿,下了水。
“嚓嚓!咔咔!哗啦、哗啦!”薄冰镜面先叫马蹄子踏成了洞眼儿,无数裂璺伸张开来,炸开一片。随即,又捣成碎片。马车荒荒地下水,氤(yin)氲(yun)悄起,打破了沼泽的沉寂,搅扰了沼泽“居民”的安宁。
几只水獭,从它的洞巢里探出头来,惊咤地睁大眼睛,朝大马车张望着。
“吁、吁,哦、哦!”随着有紧有缓的吆喝声,大刺头轻车熟路的驾驭着花轱辘马车,碾着碎冰,绞着泥水,蹚着骑马肚子深的水,向前一步一步艰难的行走。
提心吊胆的走过漂筏甸子,上了岸,停了车,大家伙松口气,秃噜噜跳下车。吉盛伸出大拇指对着大刺头,“老哥,你属这个!”大刺头对吉盛的吹捧,嗤之以鼻。他叼上烟袋,抽了一口说:“老走,算个屁呀?可也别说,也够邪唬的。顺口溜说的好:‘卧虎崖鬼门关,老漂筏烂菜坑,扒层皮蘸大葱,小鬼怕阎王哭。’这一般人呐,你瞅见人了吗?这都得等封冻,才好过这噶达。”吉德问:“这漂筏甸子水洼洼的,咋修的这段路啊?”大刺头说:“那可不易了。你们走的野猪崖下的江豁子那道儿,一遇江水大,坐地就没了。往来非常不便,尤其耽误拉脚。十来年前,还是宣统小皇帝当硬呢。大三九天的,东家跟近彼十几个大财东抻头,串络有百垧地的大户凑份子,雇了好几百人,搭窝棚,起锅灶,就开修了。那年那大风那大雪,一镐一锹的,把冰凿去,见了泥底,再把烂泥坑里的淤泥刨开清净。然后,把炸药崩下的石头,从山里一车一车的捣腾下来,铺上。还没修够高呢,就开化了,落个半茬子,就成了今儿个这样子,水中暗道。”吉德问:“第二年冬天再接着修啊?”大刺头望望西沉的日头,摆摆手上了车,抡起大鞭子说:“那还修个屁呀,闹呢?南蛮子闹共和,咱这噶达也不太平。旗人的遗老遗少,丢下乌纱帽,逃的逃,猱的猱,丧家犬似的。搁这儿,当官的一喷一喷的,走马灯似的,晃得人眼都花了,谁还有心思修这路了?”吉增岔话的说:“大哥,你起啥璺呐这个噶达?这一个破道,你还想走啊?没走够,这个刨根问底儿的?俺是下辈子请俺都不想走了。哎老哥,这离你那大洼子还有多远呐?”大刺头说:“不远了。过了这个山梁,一下坡就出溜到家了。哎,咱说老二呀,你们将来做买卖,还真少不了走这条道?你大哥才是有心的人。那心眼儿抠出来,上秤盘子约约有二斤。顺道问问,也不搭啥,有啥不对的,对后颏有好处。”
马车爬上山梁,展眼一望,靠松花江岸边儿一个大洼子,堆满了房舍。三匹马被花轱辘车推得一溜小跑,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在一座青瓦大院门前停下了。大刺头瞅眼满地的炮竹纸,花花绿绿的,惊喜地大叫,“妈呀这又大喜了啊,咱咋忘得溜干净呢?妈的,忘啥忘,这没准成的事儿,说风就来雨,这老东家这又是娶的几房啊?哥们快快,麻溜的,下车、下车!”小哥仨晕乎的下了车,大刺头把小哥仨跟马车扔在门口,个个蹽到院子里,“哎呀大喜呀!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