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仨跟美娃进了窄窄的青砖青瓦小门楼,门口一道风水墙隐蔽住了院里的一切。影壁墙由磨光的青砖砌成,上面刻着浮雕。雕有代表福、禄、财、寿的滚滚的海涛与翩翩的蝙蝠、昂头的梅花鹿与硕大的蟠桃、大大的蟾蜍与山垒的银锭铜钱、挺拔的松柏与展翅的仙鹤。四角撰刻大篆字的福禄财寿四个吉祥字。过了影壁墙,进了大月亮门,高高青砖墙围起一个仿京城四合院样子盖建的大院落。靠墙是两排垂柳赤条条随风摆动。干枝梅枝杈凸显着初绽的花骨朵,直刺云天。树下是青砖棱角围起被一层薄雪覆盖着的草地,花搭的还有枯草叶露在外面。吉德想,这要到春风霭习、枊枝抱芽、梅花绽开、绿菌茵茵时,一定很有诗画意境。一条宽宽青砖甬道通向中间正房,东西陪衬着厢房。正房房檐,仿唐瓦当呈莲花兽面花纹。砖鸱尾脊梁上面,透视出高耸槐杨柏树的枝杆。从房舍宅院一瞅,就瞅出周家家业的殷实。
吉盛怯生生地跟在美娃身后,“你家没狗啊?”美娃回头说:“这㧟谁家不养狗啊,不养狗还叫家吗?花子窝棚啊?你那么个大人,嘴像叨木关(啄木鸟),还怕狗呀?胆小鬼!知道你怕狗,早都拴在后院了。”吉增丁上一句,“挨嗤好受了?汪汪汪!”美娃扭身儿冲吉增一笑,“还当哥呢?”就头里领着小哥仨先到上房,见了见早已等候的周氏,就被美娃安顿在西厢房住下。
美娃走后,吉增和吉盛松懈下来,就仰在炕上瞎聊。对这意想不到的奇遇有了寄托,终于碰到熟人,有种到家的喜悦。这一个多月的闯荡,吃苦受累不说,充满着荆棘的危险才叫小哥仨后怕。满眼都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事儿。虽好人多,但也是擀面需先磨麦,做饭需先淘米,没有这火燎过的热锅现成,饼子一贴就出嘎渣儿。
吉盛寻思寻思噗哧笑了,嚷嚷句,“二哥,美娃比你那冰花咋样儿?”吉增打心眼子里说:俊呗!比?洋学生的气质跟土豹子的劲儿,咋比呀?废话!俺跟冰花是出娘胎吃的头口奶,换不了口了!美娃再好,也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好看归好看,没有冰花摸着踏实。吉德问:“老三,你咋问这话呢,想替你二哥搓合搓合?这要有缘分,答应了关嫂,提的这门亲事儿那倒巧了,哪还有了冰花呀?俺看冰花,对你二哥有点儿意思。这就是咱们走的匆忙,没人挑破这层窗户纸,你二哥又大红脸的捂被子,这事儿就没谱了?美娃可是个好女子,人长的没的说,又读的洋学堂,还有东北女子的大方劲儿,快言快语,好打好闹,不像咱黄县女子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作作,宣泄起来又喋喋不休,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又显贱贱的只顾溜须个个儿老命爷们,拧着黄瓜不撤秧。主个家倒拿得起放得下,就是没有东北女子那么爱出头,只知缩在老爷们身后探头摆脑的出主意。东北女子从不神神叨叨的,敢亮相,敢嘲唬,从不拿自个儿老爷们当挡箭牌,一码是一码,独立主见特强。跟个个儿老爷们闹别扭就往娘家跑,不惧怕挨休,不怕丢人。娘家人也护姑娘,在婆家受点儿委屈,老丈母会拿擀面杖上门讨说法,多暂婆家人服软,才叫女子回婆家。咱黄县女子呢,在婆家受多大委屈从不往娘家跑,打牙往肚子咽。认为往娘家跑丢娘家人的脸,泼水不复吗?老二,当哥的认为,你还是找个东北女子最合适,能降住你,又多个家体慰你。如果能和像美娃这样有根基的家联姻,你没听女掌柜的说吗,那对往后发展会有很大帮助。唉,老二你这样儿,一个洋学生能看上你吗?这都是当哥的瞎想瞎说。那前儿要答应了关嫂,兴许这会儿早相上亲了。嗯,……”吉德坐在沉香木椅上,把摸着沉香木桌子上放的产于山东的红丝砚,说着说着,眼皮一打架,响起了呼噜。
东北这噶达,一沾冬,日头爷儿就拖着冻得通红的脸颊儿,老早下山回家了。小哥仨正酣睡做大梦呢,小四又显勤的,拿了放在一宿香客栈小哥仨的包袱进了屋,一瞅小哥仨东倒西歪瘫瘫的睡得死狗似的,就竟任儿的高声吆喝道:“哎!哎!快醒醒,尿炕了!挺实成的,倒不见外,沾炕就躺,沾枕头就着。二小姐,你瞅瞅这啥样儿了,师傅还好像捡回了三个宝贝。瞅他高兴的样子,叫人心里直发酸。”美娃脱下学生装,换上了一身柔软舒适堪称“软黄金”的广东顺德香云纱料子做的,浅蓝绣花薄棉子卡腰裙服,脚上套一双高筒皮靴,洒脱的倚在门框上说:“我爸高兴,小四你吐哪门子酸呀?又没碍你啥事儿,好好当你的伙计得了,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吉德忧心如酲地抬起头,歉疚地说:“哎呀,一不留神,瞌睡虫就爬上来,迷愣过去了。梦婆子纠缠着干挣巴就是醒不过来。嗨,让二小姐跟小四久等了,真是过意不去。”吉盛揉揉眯瞪眼,油嘴滑舌地对美娃说:“二姐,你搅了俺的好梦!俺正张罗俺二哥的亲事儿呢,你一来叫俺把俺二哥新娘子给弄丢了,你得赔俺个二嫂子。”吉增也调皮地跟上一句,“咋赔呀?”吉盛叫吉增冷不丁这一问给弄懵懂了,一时语塞。
美娃抹达下吉增,明知吉增煽风点火再指她说话,脸偷偷的红一下,走进屋里说:“小四,这位**汤喝多了,睡糊涂了,你还不想法子治一治呀?”小四没说话,端起桌子上的凉茶喝了一大口,照着吉盛懵然不知的空当,就喷了一脸的雾水,造得吉盛一高儿撺到地下,笑着指着小四喊:“好个你小四,你傻呀你?二姐那是耍猴儿的话,你也捋竿儿爬呀?”小四跟美娃嘿嘿地笑。吉增讪讪的打趣说:“二小姐,老三是拿俺涮锅子呢!你就敞敞亮亮地赔他个二嫂,看他咋说?”美娃扑煽着黑黑的长睫毛,瞟了吉增几眼,两手扯着裙服上打的长花结儿,羞得脸飞彩霞,羞臊地说:“瞅二哥说的。我这一堆一块儿的拿啥赔呀?虽说是玩笑,可别叫我爸听见,那老古董,可不是猪头闷子,还不撕了大小弟的嘴皮子,当猪拱嘴吃喽!”吉盛搁袖头抹下脸的水说:“二姐,你绕来绕去,还是耍俺的猴儿?”吉德插一句说:“二小姐就是个奸丫头,心眼儿够多的。耍来耍去,老三你还是没斗过她?老二要是真有像二小姐这样媳妇管着点儿,那可是祖上烧高香喽!”小四看吉德说这话,把藏着掖着的玩笑话当真说出来了,就是试探,也有些觉得玩笑开大了,就抹事儿的说:“咱家二小姐,嘴皮子赛过八哥,气死鹦鹉,你老三再绑上个‘呜哇哏’的驴嘴,也说不过她?得,二小姐,叫估衣店师傅进来吧?”美娃笑着说:“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爸叫人挑了几件衣服,看都合哪身,快换上吧!师傅,进来吧!”成衣匠从堂屋进来,吉德对二小姐说:“这叫大叔太破费了。俺跟老三这身衣服还行,叫老二换上吧!”美娃说:“大哥,你就别客气了?你们不换上,我爸会不高兴的。他会说,你们见外,瞧不起他。”吉盛说:“大哥,那就换吧,老人的一片心。”小四催着说:“快换吧!师傅都等急了,又说我不会办事儿了。”美娃绷住乐,一展身出去了。
换好衣服,小哥仨走出来时,小四绕着吉增呵呵地说:“这狗要扎咕上,也人模狗样儿的啊!”吉增推了把小四,“你是狗嘴吃了象牙,不会说人话。”美娃瞥眼溜光水滑的吉德,展展手说:“大哥、二哥、大小弟,请!”吉盛头戴三块皮卷耳绅士水獭帽,身穿绸缎长袍马褂,呱呱跺着铮亮的羊毛里皮鞋,耍戏的说:“俺也是阔人啦!”
周大掌柜乐呵呵的和家人走出上房,喜庆洋洋地迎了出来。“屋里的,这就是老殷的仨外甥。瞅瞅咋样儿,我没说错吧,一个赛一个!我这老伙计真有这王八命,个个儿抱了一窝鸭子,没个顶门立户的顶梁柱,这下可好了,有这仨大小子这啊,如虎添翼,如日中天呐!小鸡扑拉翅膀,抖起来了!燕憋咕挂爪子,福到啦!”小四一旁插嘴,“喂猪就是为了杀肉吃嘛!”周大掌柜身后的一个小爷们伸嘴说小四,“你提溜个三半嘴,会说话不,我真想吃了你!”小四也不让份,“想吃我,你那牙口嚼得烂吗?”周氏瞪下小四,冲她的大儿子说:“大发,小四筋头巴脑的,别勒他?当家的,这仨小子我见过了。外头凉,快上客厅,那有火龙,暖和。”说着,拉过吉德,攥着吉德的手往屋里走,“我呀,插花生的花胎。一个把儿一个花,一个把儿一个花,生了四个。”进屋没撒吉德的手,又拉吉德坐在大圆桌旁红木椅上,摸拍着吉德的手,柔爱的拿大眼睛端详着吉德说:“当家的,你瞅瞅人家殷大哥仨大外甥长的啊,这个稀罕人!这德子这双眼睛,赶搁殷大哥脸上扒下来似的,有神!这眉眼下边儿长的,赶上姑娘家的俊了,帅气!我没见过你爹你娘,这老话说了,三代不离娘家根儿,都透着姥姥家的骨血!”大发抢白周氏说:“妈,你这又说到个个儿身上了?大妹跟二妹像你,俊嘛!那我也不像爸,也不像你,像我二舅也是随了姥姥家根了呗?”周氏拿眼剜下大发,“你像你二舅咋啦,不就个儿小吗?一般都说,老大矬,老二高,老三撺儿房扒!这增子嘛,周正,憨墩的,好结实,打个仗啥的准吃不了亏?”吉增笑着说:“婶,俺嘴笨,棉裤腰!俺长的像俺爹,矮趴,顺毛驴,戗不得茬儿。”周氏说:“啊,倒坦诚。”大发说:“妈,你就挨个夸吧啊?这增子,后半晌儿没在咱家铺子里砸巴起来,那真是上了驴脾气?”周氏说:“你看我这眼力,咋说的了,打仗准不吃亏!咯咯……”大伙也叫周氏前堵后截的幽默逗乐了。“这三儿,啊,一瞅就柳顺条杨的,透着机灵,又滑眉调嘴的,招人稀罕!”
美娃推推周氏肩头,撒娇的说:“妈,夸完了吧!老拉着人家德哥的手,多那个。”周氏乐乐地说:“瞅我这老姑娘,叫我惯的。夸夸你,多大了还疯疯张张,看你咋找婆家?”美娃又晃晃周氏说:“妈!又来了。看锅子早开了,人家哥仨肚子都咕咕了,你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呱呱起来没完了?”周氏放下一直拉着吉德的手,起身说:“好好好,瞅我老姑娘多暂学会疼人了?美好,大姑娘!叫火头上菜吧!”跟美娃长得不差上下,穿一身蓝锦缎夹旗袍的美好应了声,出门去叫火头了。
周氏摆布着说:“来,你们爷们一桌,我们娘们跟孩子一桌。咱这噶达穷啥,也不能穷肚子,讲究吃。露屁股坐炕席,嘴里不能没有鱼。那个开江鲤子封江火燎锅,大鲤子吃不上了,你们没赶上时候。今儿个啊,咱吃咱这噶达特讲究的玩意儿,也是满人的谱,火锅!这玩意儿热乎,你们那噶达不一定有。”就在大伙就坐的当口,周氏扯扯周大掌柜的袖头,瞄着吉德,拿手挡着嘴,贴周大掌柜的耳朵悄声说:“探探那老大的有没有成家。嗯?”说完,冲周大掌柜神秘的一笑,周大掌柜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谋而合的呵呵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