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喜和吉德在功德箱里捐了一百块大洋走出大殿。吉德上马回头一瞥,见文静师太手扶殿门,一汪泪水,木然的向吉德张望。
路上,吉德诧异的问殷明喜,“大舅,俺觉得那个文静师太怪怪的。一个僧尼,咋那富有人情味呢,问俺这问俺那的?”殷明喜异样的说:“六根未净吧?不过,文静师太还是叫众生尊敬的。她对佛虔诚,对众生怜悯,对世俗抗争,诲恶扬善,一心向佛,咱俗人,很难理解一个遁入空门僧尼的。哪个人都不会无缘无故遁入空门的,背后都有个不被人知而又心酸的隐秘,文静师太能例外吗?”吉德把马贴近殷明喜低声说:“俺才没敢往下问,师太她不天津卫人吗,咋会跟一个山东老姐学的厨艺呢,那老远?”殷明喜这、这的打囫囵语,“她的身世这旮子谁也说不清,只听说她是天津卫啥铺子的大小姐,后因跟铺子里的一个柜头有了一夜情。那个柜头呢,这功劲儿叫家里老爹绑回山东老家包办了。她因肚子里怀了柜头的孩子,叫老掌柜的撵出家门。她在一个亲戚家生下孩子,孩子滿月就抛子遁入了空门。后来转展来咱这旮子她个个儿出资,修了这个莲花庵修行。唉,你知为啥取莲花这个名字吗?”吉德不加遐想的说:“出污泥而不染嘛!”殷明喜说:“是这个意思吧!”
吉德沉吟地说:“要说师太也怪可怜的,包办婚姻害人哪!大舅,你跟大舅妈也是父母包办的吗?”殷明喜勉强一笑,“你这孩子,打听起大舅来了。唉,咱谁能逃过这一劫呢,父母之命不可违呀!”吉德同感地说:“樊篱固如墙,谁能奈何了啊?俺的媳妇,大舅还没见着,都有了。”殷明喜啊的一喜,“有了?好啊!大德子,你咋不早说,俺那大姐可高兴坏了。”吉德瞅瞅殷明喜高兴的样儿,羞涩的说:“还不知是小子是丫头呢。”殷明喜喜眉喜眼地说:“你个臭小子,你不说俺都知你满脑子里想的啥?你小子要有能耐,就给你大舅生个七狼八虎的,叫杨老将军和佘老太君也看看?古有杨家七狼八虎保家卫国,今有殷、啊吉家七狼八虎实业强国,兴商安邦。”殷明喜马快一鞭,扭头看下吉德,仰头大笑,“哈……后继有人啦!” 两人前后追逐着,喊声在古刹松林里回荡。
上了城边道,两人兜住马头,殷明喜问:“你这骑马跟谁学的,比你闯荡关东山大半辈子的大舅驾驭的还娴熟?”吉德说:“俺是在来的道上,跟个叫关青山的一个老大哥学的。这人是个啥都能的人,拉脚、狩猎、种地、打鱼、跑买卖,还会些拳脚功夫,咱家老二都不是他的个儿?他人豪爽仗义,人善正气,交朋好友,俺们成了好朋友。”殷明喜说:“咱们做生意的,在道上混,是得有些好心人相帮啊!你这一道下来,净遇好心人了,铺路挖石的。”吉德感叹的说:“俺忘不了,人遇难处,被人帮一把的感受。”
南城门楼下,南北大道。
附近圩子进城的庄户人,搭帮结伙的,人拉爬犁、马拉爬犁、牛拉爬犁、花轱轳车、马载驴驮,挑担背扛的,拉拉扯扯,熙熙攘攘,黑压压的拥向城中。
“还有半天的集。大德子你看这些庄户人,也都是生意人啊,买卖脑袋瓜子,不差咱正经商人分毫的。你看,咱边走都能数出来,自扎的高粱糜子笤帚、刷刷;苕条大笤帚;柳条编的大小簸箕、大小簸箩、柳冠斗、花篮、土筐、花篓子;高粱席、苇席、草莲子、草帽、雪笠、蓑衣;乌拉草、茅草、薅子、干柳条、木半子、松明子;冻白菜、大萝卜、胡萝卜、土豆、大蒜、辣椒、冻葱、干豆角丝儿、茄子干儿、萝卜干儿、土豆干儿;大豆馅儿小豆馅儿的大黄米小黄米粘豆包、五层六馅儿的粘糕儿、白面豆包、冻饺子;猪肉半子、猪头、猪爪儿、牛羊马驴狗肉;小鸡、鸭子、大鹅;咸鸭蛋、咸鹅蛋;大酱、咸菜;旱烟袋、水烟袋、木斗克、旱烟;大麻坯子、苘麻绳子、纳底麻绳;麻油、苏子、苏子油,还有那各色陈谷杂粮,简直无奇不有,包罗万象,这就是一个大的杂货铺子。”殷明喜数数的说着,吉德也眼花缭乱了,说:“庄户人卖自产,换回年货。先卖,換钱。拿钱,再买。利大利小,有利无利,看重的不是追逐最大的利头,而是想购得日常所需。俺爹一年到头也和这些人一样,捣捣腾腾的。这点儿上,俺也受到了不少启发。这次捣腾鱼,俺就是基于这点。这路子太窄了,受很多限制,施展不开。正经经商呢,与这不同的是,坐贾行商。常年的、专行的、有固定场所的、撷取最大利的、而又不择手段的。”殷明喜听后说:“大德子,你能看到这一点,太可贵了。大舅让你站站柜台,就是想叫你体会体验你学徒所不能涉及的经历,长长管好一个铺子的长干,拿得起放得下,当断则断,该决则决,真正当好一个大掌柜的。”
越走人越多,拥挤得沒处下脚,殷明喜和吉德只好下马前行,好不容易回到家,没进院,大老远就听杀猪的“嗷嗷”叫声。
吉德和殷明喜在旁院马厩拴好马,回到前院碰见去厨房捞粳米剩饭的殷张氏,就问:“大舅妈,有杀猪菜吃了。这都三十了,咱家咋才杀猪呢?”殷张氏喜摸摸地说:“还说呢,都你大舅呗!你不回来,你大舅都没心思过年了,不叫杀。这不,今儿一大早,你大舅临去莲花庵上香前,唠唠叨叨,嘴巴麻的叮嘱,叫杀猪,还一下子杀了六头。六六大顺嘛!说是下半晌儿,把柜上的伙计全叫来吃杀猪菜,热热闹闹的过个年。”吉德看看殷明喜说:“大舅妈,俺跟大舅去上香,那师太对俺可好了,还留俺和大舅吃了顿斋饭呢。那熬的糊糊、做的饽饽、拌的小咸菜,都像俺娘的手艺,可顺口了。”殷张氏抿笑眼地说:“是嘛。那文静师太俺见过,人秀貌美的,可惜那人了,单燕孤影的。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出哪门家呀?哎德子,上香许啥愿了?”吉德乐乐的看下殷明喜,贴殷张氏耳朵说:“俺许的愿,生个大胖小子!”殷张氏惊讶的啊声,瞅着殷明喜问吉德,“你媳妇有了?”吉德点着头说:“不怀上俺娘能叫俺出来吗?怀上了,俺娘才撒的口。”殷张氏满脸开花的冲着面带喜色的殷明喜吵嚷,“百灵他爹,你听见了,咱就要有外甥孙子了!”殷明喜不住的点头呵呵。“这要应了愿,俺亲去莲花庵磕头上香!”吉德嘿嘿地摸着后脖颈说:“说不准是丫头呢。”殷张氏一抻眼皮,“丫头就丫头,也是有了后人,高兴的事儿。哎你爷俩啥也不要干了,快去中堂,把祖宗板儿请出来,摆上供品,告诉天堂的先人,叫他们也乐呵乐呵。俺这就去偏院,叫杀猪的,弄两猪头,拾叨干净,別煞拉扎挲的。啊,瞅俺乐的,都弄糊涂。这祖宗是老殷家的,跟老吉家不沾边儿。可大德子你,大外甥,也沾着老殷的血脉,你就帮你大舅忙活吧!俺得捞剩饭去,这要供祖的,大师傅弄不好,掌握不好火候,不是捞的太早,太硬,就是捞的太晚,太烂,咋蒸也不肉头。”吉德说:“俺娘也是年年三十捞剩饭,供老祖。大舅妈,这捞剩饭咋个讲呀?”殷张氏说:“这说呀,老程有家人,过日子不知节俭,过年前哪,就把东西都造光了。过年后,啥吃的也没有了,一家人快饿死了。就在一家人沒指向了,他娘想起供老祖的粳米饭,拿来一家人吃了,度过难关。后来,这个就成了习俗,传了下来。家家拿最好的米,多捞些这隔年的剩饭。这暂,也就图个吉利呗!”吉德啊的说:“这剩饭还真有讲究。”殷张氏转身走开想起才说的话,回头勺下殷明喜,自个儿笑个个儿的,“这扯的,把大德子当咱个个儿儿子了。”吉德看看高兴走开的殷张氏,对殷张氏后身顺情的说 :“大舅妈,你愿叫儿子就叫儿子吧!这有啥呀,俺爹也不会挑?”殷明喜听殷张氏胡打乱撞的傻说,觉得殷张氏怪有意思的,有点儿滑稽可笑,可心里说你哪知道这么说也是实情,‘真叫你说着了。大德子可不就真是咱儿子吗,老子爷台!’
“三弟,你等等俺。你当心糨子盆儿,绊摔了,整一身。”艳灵两手拎着红对联,从屋里推门撵出来。吉盛倒褪的颠仙,哈嘻带笑一脸孩子气的噍噍,“二姐你快点儿,襁子要冻的。”艳灵呼煽两根长长的大辫子,哈哈嘻嘻的叫嚷,“慢点儿!慢点儿!糨子盆刚搁炉子上热了,不会马上冻的。瞅瞅别绊了,咧咧呱呱的。”倒褪着管顾跟艳灵傻疯的吉盛,在棱形门口后背撞上刚冒头的吉德,“哎哟!”桄了身上一点儿糨子,“谁呀这没长眼睛的?”吉德两手顶住吉盛,“你眼睛长哪去了,还倒背着走?”艳灵冲吉盛笑着,“咯咯咯,后屁股撞上大哥了。叫你瞅着点儿就是不听,咋样儿?”吉德憋憋的抿嘴,“你俩还笑,没个正形?”
“大哥,你一早被窝就没人了,你跑哪去了?净偷摸鬼祟的。”吉盛问着吉德,又冲艳灵傻乐。吉德说:“俺上哪告诉你啊?你死觉死的,抬走都不知道。你二哥呢?”
“二哥跟蔼灵在后院放八卦呢,你沒见着?”吉盛对吉德说着,冲艳灵一招手,“贴对子去!”
“爹!你回来了。”艳灵一见整天板板脸的殷明喜就悚然的立到一旁,吉盛叫声大舅,就往蹭蹭,凑到殷明喜跟前,笑了一下,悄声说:“大舅,有个事儿,俺不敢瞒,得告诉你。”殷明喜瞅着吉盛,哼了一声,“俺大哥有把镜面匣子,美国造的。跟俺二哥在关内抢路警的又在三姓城门口叫俺扔的那把匣子一模一样。”殷明喜哼的一横愣眼,盯吉德瞅瞅,冷冰冰地说“知道了”竟直走开了。吉德说声“老三你搞啥鬼”,就跟上殷明喜走了。
艳灵跟着吉盛蹦蹦达达的来到前大门,门楼下挂的两盏大红灯笼随风摇摇晃晃的,吉盛看了两眼,不吭声的拿糜子做的刷刷,往门扇刷着糨子。艳灵自语的又像问吉盛,“你说这贴春联的习俗哪来的呢?”吉盛丢给艳灵一个这都不知道啊的眼神说:“俺姑说啊,这春联,也叫对联、门对、门贴,源于古代的桃符。桃符是挂在大门两旁的长方形的桃木板,上面写上‘神荼’、‘郁垒’二神名,以驱鬼避邪。每逢过年,人们总要用新桃符替换旧桃符。王安石‘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句,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后蜀主孟昶(chang)先,叫学士辛寅逊在桃板上题词,又嫌他写的不咋样儿,便个个儿动手写了‘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从此啊,题桃符就演变成写春联了。明朝以后,最盛行了。”
艳灵说你懂的不少啊,“贴哪副对联好呢,就这横批‘百业兴盛’吧!”吉盛也没瞅,“哪副不行啊,就听二姐的吧,谁叫你比俺大那么几个月了呢?”艳灵抿眼愣瞪下吉盛,“咋的呀,还不服气呀你?”说着,贴好上联对子问:“哎二弟,你才跟俺爹说啥了,叫俺爹板板的脸抽箍一下子?”吉盛皮笑肉不笑的很尴尬,“没啥,柜上的事儿。”艳灵朝吉盛一撅嘴,“哼,糊弄鬼去,俺才不信呢?”吉盛一推艳灵,从地上拿用石头压的下联对子拎在手里,“贴呀?糨子都快冻了!”吉盛遥哪找的问:“下联对子呢,俺记得俺才拿了?”艳灵从吉盛手里抢过对子,损哧地说:“这啥?心不在焉的。骑驴找驴,你想啥呢?”艳灵把对子贴在大门扇上,瞪眼的瞅吉盛,吉盛说:“信不信由你?俺这是为大哥好。哼,瞅你爹俺那大舅,一脸的霜冻。眼神冷冷的,瞅一眼,叫俺从尾巴根儿凉到后脑勺。大舅这是明显的偏向。干啥玩意儿,都一样儿的外甥,甩下俺和二哥,偏偏叫大哥跟他去拜佛上香?俺寻思溜溜须,没溜着,拍、拍马蹄上了,没拍上,还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句‘知道了’,就打发了。唉,都说人心是长到一边儿的,要不咋哪有偏心这一说呢?”艳灵嘿嘿的一撇嘴,“瞅你人不大,倒撇葫芦长个歪歪腚。自古长幼有别,尊长爱幼。从三皇五帝到孔老夫子儒家学说,这都是中华文明传统美德,连皇帝传位都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呢?简单的说,就是先来后到,就拿造字的发声都如此。你看吗,哥、弟,姐、妹,这都分出三六九等了。咱不管象形不象形字,哥字,多像高不可攀的二层楼阁开着的两扇窗,那是张着的两张大嘴,戳竿儿发号施令呢。弟呢,多像头上戴个两个兔耳小帽的小嘎子。那一撇,又多像一个胖墩墩的身子搁拐棍儿支着啊,拐棍儿一拿走就会倒的样子。那喻义,就是弟得有依靠的拐棍儿才能站立得住。俺爹你大舅不叫你,那是向着你。这大冷天,又起的那老早,不是叫你多懒会觉吗?大哥搁你家算,咱姐妹兄弟合起来也是大哥老大呀!长吗,就得挑大梁,当顶梁柱。所以说,有父从父,无父从兄,没听说无父从弟的,听着都別扭。就拿咱俩之间来说,俺比你大,是你姐,你就得听俺的。如果俺要有了孩子,你就是俺娘家人,管你叫舅。娘亲舅大,俺孩子就听你的,不听俺的都成,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不管老天咋打雷下雨刮风下雪的,不都得承受啊,男尊女卑嘛!”
吉盛划拉贴着画有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的门神,艳灵问:“这两个门神咋个来头?”吉盛说:“这呀你算问着了。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事变中,杀了个个儿的亲哥亲弟,所以心里总是疑神疑鬼的,弄得他整夜不得安宁。为了消除李世民心中的恐惧,他的俩大将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二人披盔带甲,连续几夜站在宫门外守护。李世民心里踏实了,就安心地入睡了。这使李世民大悦,称赞秦叔宝和尉迟敬德说,‘两位将军真是门神啊!’随后,叫画师画了他俩的画像,并把画像悬在宫门左右。于是呢,这种习俗就在民间流传开了。”艳灵听了,抿嘴地瞅着吉盛,“又是听你大姑说的吧?”吉盛说:“那是啊,俺大姑学问老大了。那还不是跟俺那老学究的姑父睡觉睡的呀?跟啥人学啥人嘛!哎二姐,这福字为啥倒着贴呢?”艳灵知道吉盛好显摆,就怂恿地投其所好,“你说。”吉盛饶有兴致地白话,倒也是真事儿,“说啊,清朝恭亲王府,大管家为讨好主子欢心,就写了几个斗大的福字叫人贴于库房和大门上。可家丁不识字,竟将大门的福字贴倒了。恭亲王震怒要打家丁,大管家一看,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就花言巧语说,‘奴才常听人说,恭亲王寿高福大造化大,如今大福真的到(倒)了,乃吉祥之兆啊!’恭亲王一听,怪不得过往行人都说恭亲王福到了。吉语说千遍,金银增万贯,恭亲王一高兴,还赏了大管家和家丁五十两银子。”艳灵说:“这‘福到’啊,歪打正着在于大管家的巧言善辩。恭亲王呢,有图吉利的心态才因势力导,使大管家和家丁因祸得福。冰溜子看谁唆啦了,口渴的人说好,尿炕的人那可就不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了?”吉盛想说,俺才刚挨大舅的冷淡,那就是尿炕没睡塞子了?
吉盛瞅瞅一头抹哧门神的艳灵,不怀好意的接着艳灵上个话茬儿,嬉皮笑脸地说:“二姐,俺这个舅眼前怕当不成了。”艳灵不知吉盛在使坏,就诧异地问:“咋呢?”吉盛心里暗暗开笑,脸却绷得紧紧的,“你还没嫁人哪来的孩子呀,俺这舅咋当啊?”艳灵脸颊飞红,知道自个儿口误,叫吉盛抓住了小辫子,“你、你咋学的那么坏呢,俺不就打个比方吗?”吉盛看有小辫子可抓,得寸进尺,咬住青山不放松,往死胡同里碓咕艳灵,不饶的说:“你说的男尊女卑,从这点上你就得听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艳灵哽哽咽咽的瞪眼撅嘴,拿手里的门神就往吉盛脸上糊,“你坏小子,说啥呢啊,当门神你都不够格,还想占你姐俺的便宜,谁要嫁你呀,俺糊住你的臭嘴!”